父親的腳步聲，一直在我的耳畔鳴響：“嗒、嗒、嗒……”，節(jié)奏舒緩，步履沉穩(wěn)，一響就是大半輩子。
我一歲時，弟弟緊接著來到了這世上。懷里有了比我更幼小的弟弟，母親無法一手帶兩個奶娃，只有將咿呀學(xué)語的我交給了父親。自此，我幼小的聽覺世界里，最熟悉的不再是母親的搖籃曲，而是父親的腳步聲。白天，父親給我沖糊糊，把屎把尿，洗洗涮涮;晚上父親抱著我來回走動，哄我入睡。幾尺見方的陋室，從早到晚，都充斥著父親“嗒、嗒、嗒……”來回走動的聲音。這聲音，讓嬌弱的我獲得了足夠的安全感，在時光慢搖中長大。
拮據(jù)的家庭，孩子不太好養(yǎng)活。那時，我和弟弟因為缺少營養(yǎng)老是生病，尤其是我，經(jīng)?？人园l(fā)燒，父親的腳步聲便響在為羸兒弱女求醫(yī)的路上。兩個籮筐一根扁擔(dān)，父親挑著一雙兒女翻山越嶺四處尋醫(yī)問藥，“嗒、嗒、嗒……”荒寂的山道，時常只有父親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回響。我們坐在籮筐里，跟著父親披星戴月，經(jīng)常是一覺醒來，耳畔蟲鳴俱寂，唯有父親的腳步聲異常清晰。
我們逐漸長大，家中境況卻愈來愈拮據(jù)。眼看上頓不接下頓，為了一家人不斷炊，身為教書先生的父親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再次挑起了籮筐走在了去親戚家借米要糧的路上。幾十里的山路，天還沒放亮父親就穿上草鞋挑著籮筐滿懷期望地出發(fā)，直到太陽落山，他才挑著無盡的失落灰頭土臉悻悻而歸。不言而喻，父親的籮筐顆粒無收。當(dāng)年，聽父親氣憤地描述他借米要糧遭到拒絕的場景，幼小的我們完全忽略了父親開裂的草鞋，只是覺得他的語氣滑稽又好笑。很多年后的今天，再回憶起父親當(dāng)時的語氣，突然覺得胸口某個地方堵得發(fā)慌，一生清高的父親，當(dāng)時該是忍受了多少的心酸。
為了一家人的生存，為了孩子能繼續(xù)上學(xué)，五十歲那年，父親從教學(xué)崗位上退下來，將腳上的黑布鞋換成了黃膠鞋，毅然決然地把自己變成了家里的勞動力。從此，中山服變成了汗衫，講臺變成了農(nóng)田，父親挑著沉重的糞擔(dān)，在田間來回奔走。“嗒、嗒、嗒……”，寒風(fēng)中，烈日下，父親邁著艱難的步伐，不緊不慢地數(shù)著日子。施肥，播種，灌溉，除蟲，寒來暑往，雜草叢生的田埂，硬是被父親糊滿泥巴的黃膠鞋踩踏出一條條路來，而地里的糧食也最終變成了我們幾個孩子的學(xué)費。
父親七十歲那年夏天，高考后的我躲在鄉(xiāng)下的大姐家里不敢出門。時間一天天過去，眼看暑假接近尾聲，郵差那里卻沒有任何關(guān)于我的消息，我在高考落榜的恐慌中備受煎熬。“嗒、嗒、嗒……”突然，我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是父親!我從床上一躍而起，這么熱的天，那么遠的路，沒有天大的事，年逾古稀的父親是不會冒著中暑的危險翻山越嶺來大姐家的。果然，當(dāng)汗流浹背滿頭白發(fā)的老父親站在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他手上緊緊攥著一份被汗水黏濕的錄取通知書!他為我送來了福音。
父親80歲那年，當(dāng)所有的兒女都安定下來后，父親在孩子們的軟磨硬泡下終于住進了城里。沒了農(nóng)事忙活，父親的活動范圍驟然縮小，每天除了逛菜市場和下樓丟垃圾，更多的時間在家里寫寫畫畫。
父親的腳步聲，在他94歲這年逐漸稀少起來，年邁體衰的老人再也無力下樓丟垃圾和逛市場，大多時候坐在沙發(fā)里打盹。半年后，父親窩沙發(fā)打盹兒的時間越來越長，起立坐臥幾乎要人扶持，盡管每走一步都艱難，但頑強的老人仍然堅持自己邁步，看著父親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挪動的背影，想著他用堅韌的步伐推動著一個家族、幾個兒女爬坡上坎向前行進的一生，內(nèi)心不由隱隱作痛。
父親的腳步聲，止于2019年9月28日。此后，“嗒、嗒”聲只會在我的夢中響起、在我的記憶里響起。
編輯：譚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