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旭(綿陽)
16歲那年初秋,我想跟鄰居俊哥他們?nèi)パ氻斏嚼锊赏谒幉摹?/p>
聽說進老林,母親不同意。她拉著我的手說,進老林苦,人家都是二三十歲的大小伙子,“你還小,等幾年再去”。我堅持要去掙錢,減輕一點父母的苦累??「鐜臀医o母親做工作,好說歹說,母親最終才同意。
那是一個霧蒙蒙的早上,我背起墊肩背夾和火燒饃,負重七十多斤,跟著俊哥他們徒步出發(fā)。走到虎牙,天已經(jīng)黑了,住了個小店,二樓大鋪,被蓋又臟又黑,入睡后不時地被蚊子騷擾,半夜尿桶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響聲,臭熏熏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徹夜難眠。
次日天剛蒙蒙亮,我們背著沉重的行李向大山進發(fā)。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我們揮汗如雨,向山頂爬行。到了目的地大馬場,只見深山里云霧繚繞,綠草茵茵,野花叢生。我們沒有心情賞花弄草,只顧分頭去找一種叫羌活的藥材,直到天黑,連羌活影子都沒見著??「缯f,今天白跑了,在野地里露營,明天到蛇虹去。
次日,我們向蛇虹進發(fā)。斧劈刀削的山峰擋住了去路,大家解下裹腿,小心翼翼蹚過水流湍急的河流。沿峽谷左岸上行不遠,前面絕壁如削,我們拄著拐扒、側(cè)著身子踩過冰冷的小河。如此重重復(fù)復(fù),不下數(shù)十次。沿大峽谷繼續(xù)上行,途經(jīng)一片原始森林,都是幾十米高的筆挺的冷杉、紅松、油松,像千萬把撐天的巨傘,蔽日遮天。陰濕的森林中,長滿了奇花異草,我們踩著軟綿綿的腐質(zhì)土和苔蘚往前行進,雙腳不斷往下陷落,好像走進了沼澤地。又艱難地爬過獨木橋,我們找到一處巖窩歇下。
大家席地而睡。半夜里,突然聽到遠處嬰兒哭聲忽遠忽近,嚇得我毛骨悚然,心驚肉跳。我拍醒俊哥,他說,這是黃麂子叫聲,它不傷人,莫怕,快睡,明天還要趕路。折騰疲倦了,打著寒顫,我用我16歲的生命,煎熬著這漫漫長夜。
次日,經(jīng)過一段艱難的跋涉,我們到達了蛇虹大草坪。頓時,我心曠神怡,感覺真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舉目遠望,巍巍蛇虹逶迤起伏的山巒,好似滔天的巨浪,聳立在雪寶頂?shù)倪吘?。山腳下,冷杉、油松和雜樹交錯雜生;山腰,高山杜鵑、高山柳、索拉刺、羌活和貝母草等組成灌叢草甸,山花爛漫;再往上,巖石裸露,流石滑坡,峰頂白雪皚皚。
蛇虹,秋高氣爽,藍天如洗,萬里無云。我們小憩片刻,啃了點火燒饃,七手八腳開始搭草棚、挖藥炕。深夜,建好草棚和藥炕,就在小木棒鋪就的地鋪上,我鋪上蓑衣蓋著被子,恍恍惚惚地睡著了。
第二天午后,我們正在山坡上找羌活,突然竄出一只豬獾,大家眼疾手快,迅速圍捕。豬獾鉆進洞里,我們沿著洞穴挖到洞底,終于抓住。那個年代缺油葷,看見豬獾垂涎欲滴,藥也不挖了,大家回棚品野味。秋天的豬獾已經(jīng)長膘,大概十七八斤凈肉,燉了兩吊鍋。肉肥而不膩,勝過美味佳肴,大家狼吞虎咽,大飽口福,享受大山的饋贈。
一天早飯后,我肚子痛,額頭冒汗,俊哥說,今天你不出棚了。一個多小時后,我肚子不痛了,于是背起背夾出門找羌活。走了約三四里地,看見河溝對面山坡上稀疏的松樹下,黑油油的像是羌活苗,翻過溝邊那片茂密的矮杜鵑和索拉刺林,眼前是一塊從未被人挖過的羌活。我欣喜若狂,放下背夾,掄起鋤頭就開挖。已中午了,我顧不上吃饃,直到筋疲力盡。
在蛇虹,每天早出晚歸,白天挖藥,晚上披星戴月地炕藥。那天,晨霧迷茫中,我們撤棚。挖了十天藥,我挖得最多,三個人才背走。返程的喜悅使人干勁倍增,傍晚趕到了平壩。次日拂曉,匆匆趕路,走到百洞溝下坡時,我踩滑了路上的石子,一個踉蹌掉下路邊的懸崖,說時遲那時快,求生的本能使我在驚心動魄的瞬間,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巖上的一窩箭竹梢。剎那間,箭竹不堪重荷,巖縫中的竹根松動。生死存亡的危急關(guān)頭,俊哥他們放下背子,飛步跑來,合力將我和背子從懸崖上拉起來,救了我的命。他們陪我坐在陡斜的路上,萬丈深淵下,怒濤洶涌,亂石嶙峋,令人不寒而栗。我四肢發(fā)抖,臉青面黑,心怦怦直跳。走了很長一段路,仍然驚魂未定,兩腿發(fā)軟。
晌午時分,日頭當(dāng)頂。我負重150多斤沿著蜿蜒崎嶇的山路,向高山堡山頂爬行,重重的背子壓在身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還沒上山梁,我已經(jīng)挪不動腿、邁不開步,很想倒地休息??匆姶蠡镌诶^續(xù)前行,只好咬緊牙關(guān),忍著腿痛堅持爬上山頂。
回家當(dāng)晚,俊哥他們在火塘邊擺龍門陣,母親聽到我遇險的事,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在大伙面前,我把賣藥的一百多元錢遞給母親,父親說,我娃有出息,掙的錢超過了全家5年的紅分款。母親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撫摸著我的臉,清瘦慈祥的臉龐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五十多年來,每當(dāng)遇到困難時,我就想起當(dāng)年進老林采挖藥材的艱辛,給自己鼓勵。雪寶頂山下那爬山之艱、涉灘之難、掉崖之險的情景,時常在腦海里縈繞,它已成為我人生旅途中一段難忘的印記。
編輯:譚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