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瑞平(山西)
我挺喜歡《將進食》的封面,但見白底上錯落著幾樣鮮明的物事:有桌子、椅子、籃子、壇子、豬肉,還有黃瓜,既清新脫俗又煙火升騰,很是吸引眼眸,更引發(fā)舌尖上的味蕾,仿佛有人在喊你:要開飯了。
這個書名你一定聯(lián)想到李白的《將進酒》,“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彼時彼地,詩人高歌豪飲,借酒消愁,抒發(fā)了一種失望憂傷又豪邁灑脫的情懷,把讀者帶到了形而上的境界。而咱們看到眼前這本書,《將進食》,一字之差,卻是一種塵世煙火生活的娓娓道來。一個如鳥在天,一個如魚在淵,恰好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卻又剛好成雙成對。就如一枚葉子必然有正反兩面,那么人類也會有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需要。將,是請的意思。請喝酒,請吃飯。喝了酒,精神世界可以暫時脫略人體的物質(zhì)形態(tài)高遠飛翔,實現(xiàn)人神共語;而吃了飯,人就找到了一種紅塵安詳、歲月靜好的滿足感。
將書起名為《將進食》,可見劉誠龍先生依然保持著他的行文習慣,劉誠龍尤以雜文見長,他雜文當然有純粹取材于現(xiàn)實題材的,但更多的是從史冊故典里,尋料取材,尋覓“史雜碎”,來或煮或蒸當下現(xiàn)實,我平時讀他雜文作品比較多,感覺到一種博古通今、汪洋恣肆的大氣象,而翻開這本書,故典元素與現(xiàn)實生活無縫對接,滿眼是“望得著山,看得見水”,生命底層牽動舌尖味道,唇齒留香著淡遠鄉(xiāng)愁。他文筆如風掠過地頭田間,來到了炊煙升騰的民間廚房。他為我們揭開所有的蓋子,炫耀他小時候的記憶寶藏:稻花魚、年缸肉、酸酒水、鍋灰炒豬肝……當然這些滋養(yǎng)了凡間日常的菜肴皆出自于母親之手,所以書里又有了《母親的味道》《我的農(nóng)耕母親》這兩篇。這本書,迥異于作者雜文,劉誠龍雜文以尖銳犀利、嬉笑怒罵著稱,而這本散文集,可讓我們見識劉誠龍先生另一面,溫情,內(nèi)斂,若說雜文劉誠龍,是羅漢,那么散文劉誠龍便是暖男,細心的讀者自會發(fā)現(xiàn),作家對家鄉(xiāng)故土的一份赤子純情,透過文章看到作者當年出發(fā)時候的初心模樣。
《葉葉是鄉(xiāng)愁》,最初發(fā)表在有散文界第一雜志之稱的《散文》,也被多地初高中選作教輔讀物與模擬考題,作者選材或并不出奇,他寫他妹妹,出茶季節(jié),給他送來一籃子老粗老粗的葉子茶,進而回想當年,作家母親采茶、炒茶、賣茶,更寫到了妹妹棄學摘茶,全家都把作家做“重點培養(yǎng)”,要培養(yǎng)出一個“吃國家糧”的人。作家寫的是當年生活的苦難,但你在字詞中,你看不出作者訴苦,在娓娓而談中,你可以感受作家潛流在文字底下的悲情,你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妹妹對母親的感激、負疚、慚愧等復雜的情愫。
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這是劉誠龍先生行文之高技,《鍋巴滋味》一文,作者首先以清朝文人黃周星愛吃鍋巴的獨特嗜好起筆,接著寫他少年時候,缺衣少吃,飯比命貴,作者卻故意將飯燒糊,制造鍋巴;這還不算,作者為隨時有鍋巴吃,到處藏鍋巴,與同樣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弟弟捉食物迷藏,把鍋巴藏在枕頭之下,卻被“難防家賊”之老鼠拖到床底墻洞,作者尋到了,把不足兩指寬的鍋巴,拍了拍,洗了洗,又當珍饈,大快朵頤。這篇散文多有這些細節(jié),作家寫來,全是俏皮與幽默,但內(nèi)心深處的悲涼,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也許,當年的苦難生活,很多年后回憶,都仿佛被浸在壇子里腌一樣,都會成為一道美食。
中華的版圖太大,中華民族的歷史也太久了。中國的母親們善于就地取材,有什么就能做什么,在《鄉(xiāng)村的菜柜》里,作家寫道,城里的菜柜在冰箱里,鄉(xiāng)村的菜柜在菜園里,城里做飯炒菜,去市場,鄉(xiāng)村炒菜上桌,上菜園。劉誠龍書中介紹的民間小吃雖“小”,內(nèi)里乾坤不能小看。它是在民間煙熏火燎的廚房里由母親們精心制作而成、端上充滿期待的餐桌的。它也許精致,也許粗糙,但是無不食材新鮮、營養(yǎng)豐富、實惠給力得很。那一碗一碟,都是平凡日子里愛的精華,甚至是一種人生哲學的精華?!赌赣H的宗教》,這篇也是作家入選各類中高考輔導與模擬考試很多的作品,作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人的善良與菜的成長,存在正相關(guān)關(guān)系:“菜園子是不能罵人的,那些惡話毒誓口里罵出來,落到土里。會變成蟲子咬菜。
母親的菜十分光鮮,毫無瑕疵,即或是天生‘麻疹’的苦瓜,也比別人家的光滑。”
我有一種奇談怪想,岳麓書院門口有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惟楚有才,于斯為甚”,又有話說是“湖南人才半國中”,近現(xiàn)代史中,湖湘大地極品優(yōu)秀人物層出不窮,這百折不撓的品格、勇于開拓的氣質(zhì),也許跟湖湘美食養(yǎng)育而成,讀劉誠龍先生這本《將進食》,我更感覺這熱氣蒸騰的鄉(xiāng)間小吃,真是湖湘人物茁壯成長的有效營養(yǎng)。
炊煙升起,才是真的人間煙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水土”二字,已然包含了鄉(xiāng)風民俗及一切日常,生活的日常,情感的日常。筆者與劉誠龍先生相識于文學群落,初時詫異于其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三天兩頭有大作推出,繼而欣慕其獨辟蹊徑、與眾不同的文風,天女散花般呈現(xiàn)于各地報刊。我常常喜歡跟他懟,跟他斗,跟他“天上地上”亂辯,劉誠龍辯論機鋒不饒人,辯論姿態(tài)還是蠻讓人的。有時奇怪,他哪有那么多時間出入各群?據(jù)說,梁啟超先生,是邊打麻將邊作文的,劉誠龍先生是不是邊吃家鄉(xiāng)小菜,邊做散文與雜文?美食與美文,確實是正相關(guān)的。拼力寫作,于精神、體力都是極大消耗,寫得累了,就渴望補給:渴望補給,必然懷念“母親的味道”,必回故鄉(xiāng)去感受煙火氣,去感受鄉(xiāng)情親情與美食勾連之情。
將進食,筷莫停,家鄉(xiāng)飯食做好了,來來來,我們各自坐在家鄉(xiāng)地兒上,盛一碗鄉(xiāng)愁,含淚咀嚼吧。
編輯:李志 校對:郭成 審核: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