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帶有生命體溫的山草、菜蔬與嘉禾的記憶,無論是歡樂還是悲傷,都是作家生命成長的足跡與見證。大道至簡,終歸樸素。
讀罷儲勁松散文集《草木樸素》,忽然想起清人張潮《幽夢影》中“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這句話來。草木也是心頭山水。書名好,文章也好,有一股清氣、一股雅氣、一股生氣,痛快淋漓卻又回味綿長。
《草木樸素》全書由60余篇散文組成,所寫草木不下百余種。這里,作為作家的同齡人和同樣出生于鄉(xiāng)間的我感到汗顏,書中一些草木名字我竟是第一次聽見,更遑論了解它們了。這部散文集表面上寫了各種各樣的草木,但背后表達的卻是作家對童年、親人、泥土、故園的眷戀,是人到中年的儲勁松,對那個日漸荒蕪的家園的一次深情回眸與緬懷。這些草木中,有“我”童年時代用馬齒莧、杜仲等植物搭鍋造飯游戲的歡樂(《馬齒莧》),有用蓑衣草做成草戒指草手鐲贈與鄰家黃毛小丫頭的情竇初開(《蓑衣草》),有對蠶豆花“鬼眼”的恐懼(《蠶豆》),有母親做的雞蛋小蔥絲瓜 湯 清香的回味(《絲瓜》)。這些草木,見證了祖父在田間勞作的辛苦(《稗草》),見證了“我”外地求學時父親的殷殷囑托(《豌豆》)與母親在寒風中賣菜的艱難(《蔥蒜》),也見證了隱藏在少年心中因出身于大山深處的某種卑怯與不甘(《稗草》)……這些帶有生命體溫的山草、菜蔬與嘉禾的記憶,無論是歡樂還是悲傷,都是作家生命成長的足跡與見證,深刻地影響與制約著作家的人生信念。文章處處有“我”,也處處有“我們”。
但是,如果作家僅僅寫到這些有關草木的零散記憶或者細節(jié),不足以有持久打動人心的力量。散文之美,在于它的思想力量,這種思想也即朱自清先生所言的“散文的心”。這種“散文的心”,是作家獨特生命體驗基礎上形成的精神個性,少了思想,散文就失去了應有的靈魂。作為“才華遮都遮不住”(胡竹峰《雪野閑書 ·序》)的南方人儲勁松,其實他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謂上好散文,說來簡單:質(zhì)木無文,字挾風霜”(《雪野 閑書 · 字挾風霜》),“文章文章,我以為‘文’者學識,‘章’者文采,既不‘文’又不‘章’,不如不寫”(《草木樸素·絲瓜》)。這里的“風霜”“學識”,不僅僅是文辭之美,更是思想之美?!恫菽緲闼亍芬粫绻f“草木”是作家書寫的對象,那么“樸素”就是這些草木的精神,是這部散文集的“散文的心”。
“樸素”是一種感受,是作家對千姿百態(tài)的草木身上所蘊藏的一種精神的洞察。因之,作家從這種樸素精神出發(fā),發(fā)現(xiàn)了我們習見的草木身上所蓄集的力量。這其中,作家對那些卑微而生命力旺盛的草木更是青眼相待:“或許是因為骨子里我永遠是一個洗不掉小腿上的泥巴的鄉(xiāng)下人,對那些‘土’的東西總是充滿了強烈的好感”(《二花》)。這種“強烈的好感”,源自于作家情感深處的某種精神認同。于是,在作家眼中,毛草是一種“極卑微又極尊貴的野草”(《毛草》);馬齒莧雖“出身微賤”,但“樣貌嬌貴”(《馬齒莧》);盡管狗尾草“一直被踩在腳下”,但它頑強地活著,“而且越活越堅強,越活越精神”(《狗尾草》);不起眼的石耳,“如同一朵朵靈異的花朵”“芬芳和孤高不為凡人所知”(《石頭的耳朵》);“藤蔓類植物天賦異稟,知進退屈伸之理,諳曲徑通幽之道”,那些被“我”故意毀棄在地上的喇叭花枝條,“過幾日再看,它們竟然又神采奕奕地在籬笆上歡笑”(《蔦蘿》)……大道至簡,終歸樸素。這里,樸素之美,是作家人到中年后對人生、對生命和對世界的透悟,更是作家自我精神與生命哲學的一種內(nèi)在寫照。“草木樸素,世道人心原本樸素”,“我以草木鳥獸為師,盡量遵從生物的本能和本性生活,衣但求暖,飯但求飽,住但求安,行但求穩(wěn),以為如此就好”(《草木樸素· 自序》)。樸素中見情見性見心,這在紛擾熙攘的當下社會,這種樸素童心尤為可貴。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章之美,除了有思想之美,文辭之美是必不可少。這也是散文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一個邊界。這種文辭之美,不是華麗的辭藻堆砌,而是用最佳詞語表達最佳情感,是作家語言才華的體現(xiàn)。《草木樸素》在這方面令人稱贊。比如書名,何謂“文章樸素”? 這里就有一種味、一種勁、一種道。這部散文集中,除《竹》《松》《幽人耽茗飲》等少數(shù)篇什外,其余大都偏于短制。作家的文字感覺非常好,洗練干凈,常常興之所至,不求連貫,不求完整,當行當止,有色有味,頗有明清小品古雅之風。比如《挾劍豆》開頭:“白菜有碧玉氣,缸豆有消散氣,絲瓜有靜女氣,茄子有宰臣氣,秋葵有王孫氣,芫荽有羌胡氣,辣椒有鳳姐氣,蠶豆有妖鬼氣,冬瓜有老僧氣,葫蘆有謫仙氣,茭白有江湖氣,襄荷、馬鈴薯冒著土氣,菱角、豌豆和刀豆棱崚嶒嶒有兵氣。菜蔬不是無情物,它們也有氣,氣息、氣度、氣概乃至氣派。”這里,作家對這些蔬菜描寫,有形象,有顏色,有視覺,有感受,并運用了比喻、通感、排比、用典等多種修辭手法,讓人拍手稱絕。再如《野果》中一段關于烏金溪的描寫,作家充分調(diào)動對顏色詞的妙用,如“幽綠的溝谷”“紅男綠女”“黃毛狗”“青草”“銀白的河灘”“白亮甘冽”的溪水等等,使得作品具有強烈的抒情性,同時也讓八月某日上午陽光下的烏金溪成了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這種文辭之美,是語言的還鄉(xiāng),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散文或者雅言傳統(tǒng)的一種繼承和發(fā)展,也是對漢語母語的一種敬重。(陳宗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