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燾(成都)
住家附近的小河邊有一棵柚樹,樹冠很大,自然舒展,蒼翠的樹葉托起廣闊的綠蔭,給都市平添了幾分鄉(xiāng)村氣息。樹下放著一張長木椅,引來不少人駐足,久而久之成了一方閑適的小天地。我常常帶兒子來這里散步,或在木椅上一坐就是小半天。
一天早晨,雨后初晴,我?guī)е鴥鹤釉诤舆呅∨?,突然他指著前方驚呼:“爸爸,你看!”只見那棵尋常的柚樹不知什么時候開出了一樹白花。來到樹下,香氣更加濃郁,朵朵白花盡情地綻放,空氣中彌漫著香甜的味道。兒子歡呼著,滑著滑板車繞著柚樹歡快地轉圈,轉累了就蹲下來,撿落在樹下的花瓣,小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而我的心,卻早已隨著風兒翻過崇山峻嶺,跨過一個個村落,又掠過片片秧田,落在故鄉(xiāng)熟悉的柚樹上。那是一棵高大茂盛的老柚樹,長在老家土墻房子前的一個矮坡上。樹干從兩邊分開,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濃密的枝葉在空中散成團狀,橫在院子上方。母親在河邊洗完衣服后,晾衣竿一頭在屋檐下,另一頭就擱在柚樹的樹杈上。每年春天,這棵老柚樹便開滿了柚花,一朵朵雪白的小花,中間點綴著淡黃的花蕊,一嘟嚕一嘟嚕的,惹得成群的蜜蜂和大大小小的蝴蝶飛來飛去,嗡嗡嚶嚶的,“蜂爭粉蕊蝶分香”。
柚花清香宜人,卻并不艷麗。有著鄉(xiāng)人的寬厚質樸,不與百花爭艷,靜靜開放。又不失靈氣,軀干舒展,樹葉碧綠,花兒輕巧地盛開在枝葉之間,精心地裝扮著莊稼人的堂前后院,像畫家在淺灰的底色上抹了幾處濕潤的青綠,生動而飽滿。田野里,山坡上,小橋邊,一樹樹柚花徐徐盛開,一年年把鄉(xiāng)親們的希望點燃。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脆亮的布谷鳥叫傳來,那是催促人們春耕的號角。農(nóng)人們無心風景,一大早便扛著鋤頭出門,他們的柚樹,安安靜靜地在陽光下開著花,醞釀著一樹的期待,等候主人歸來。中午時分,家家屋頂上升起了裊裊炊煙,不一會兒,人們端著碗聚在柚樹下,或站或坐,房舍簡樸,粗茶淡飯,鄉(xiāng)下人的內心始終平和而恬淡。風吹過,柚子樹葉子簌簌作響,醉人的清香溢滿小院……年少的我沒有體會到鄉(xiāng)土的可貴和美好,只一心想走出村子,離開老家,去看外面的世界。
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到成都討生活,不知不覺間,已有十多年未曾觸摸故鄉(xiāng)的春天:竹林、村莊,綠油油的菜地,還有一樹一樹芳香彌漫的柚花,那才是記憶中春天的味道。
我深深懷念在柚樹下度過的愉快的夏夜,懷念深秋時節(jié)家家房前屋后掛滿的柚子,懷念人們忙完了每年最后一季農(nóng)活安心采摘柚子時爽朗的笑聲。
那些年,父親每年忙完農(nóng)活后第一件事,就是護理那棵老柚樹。精心剪枝,細細培土,干累了就停下來抽一根煙,又對著柚樹自言自語說著什么,像照顧一個交往多年的老伙計。有時父親會選擇幾根健壯的枝條,仔細嫁接,等待第二年移栽。每逢家里燉肉的時候,慈愛的奶奶總會叫我爬到樹上,摘下幾片碧綠的柚子樹葉,洗凈后放進裝著骨頭的鍋里,燉出的湯便格外鮮美,那芳香的滋味一直留在心里,成為童年味蕾的定格。那時候,奶奶總是一邊看著我爬樹,一邊嘮嘮叨叨地囑咐我小心,其實這棵樹已經(jīng)爬了不下百遍,奶奶話音未落,我已三兩下摘好葉子飛奔著去找小伙伴玩了。
我到成都讀大學,父母去貴州幫二哥照看小孩,一走就是十年。那棵老柚樹漸漸枯萎,樹干逐漸被蟲子蛀空,終于在一次狂風中轟然倒下,倒在老家的院子里,倒在那片青翠的竹林前,倒在故鄉(xiāng)親愛的土地上。像一位默默奉獻了全部心血的老人,在孤獨中走完了生命的歷程。得知這個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為之前以忙工作為借口的忽視,為自己人生中某個階段在故鄉(xiāng)的缺失。幸好當年嫁接的幾棵小柚苗安然無恙。
侄女漸漸長大,父母終于又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鄉(xiāng),在縣城定居。只要一有空,父親就跑回老家,小心翼翼地照看柚樹。在他的侍弄下,幾棵柚樹苗也已經(jīng)開花結果。只是以前的鄰居大多都搬走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一兩戶人。當年一起夜晚露宿的小伙伴們,長大后都各奔東西。讓我摘下柚葉燉肉湯的奶奶也早已離開了人世。“庭柚有垂實,燕巢無宿雛”,每次在電話里和父親說起這些,我都無限感慨。我會常常想起那棵老柚樹,想起春天那一樹柚花將院子染白,我仿佛看到母親正在柚樹下晾曬衣服,我們兄弟仨仍然在院子里追逐打鬧。一陣風吹過,柚樹隨風搖曳,灑下一地馨香……
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眼看又一個春天即將消逝,我依然身在他鄉(xiāng),歸計未成,轉眼已人到中年,仿佛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