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伯遜(江油)
早年間生活在農(nóng)村老家,如果想吃面食,就必須用石磨把麥子磨成面粉,才能如愿。不像現(xiàn)在,面粉是磨現(xiàn)成了的。需要時,只需拿錢到超市里買一袋即可,要多少有多少,一般不會缺貨。過去,把麥子磨成面粉,需要提前跟有石磨的人家商量,等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借石磨一用。借用石磨,是要給別人付報酬的。那時的農(nóng)家,普遍沒有多少錢,磨完面粉后,常常留一點麥麩或面粉作為酬謝。
我家住在山梁上,沒有能力置辦一臺石磨,要磨面粉,要么到遠(yuǎn)處的唐家灣,要么到溝壑里的人家去磨。我們那兒不是平原,是深丘地帶,不論是到唐家灣,還是到溝壑里去,都要爬坡上坎,身體勞累不說,有時還要忍受別人的白眼。
磨面粉的石磨,直徑有一米五左右,由磨扇和磨盤組成,磨扇是圓的,分為上扇和下扇,上扇戳有磨孔和磨膛。上下磨扇中間,有磨軸相連。精巧的石匠早就將兩扇結(jié)合的扇面,鑿出了一道道斜紋狀的磨齒。麥子就是靠磨齒咬合,把一粒粒褐色的麥子磨碎磨細(xì),變成了雪白的面粉。磨面的時候,先把牛的雙眼蒙住,套上枷擔(dān),吆喝一聲:“駕!”再拍一下牛屁股,牛兒就拉著上扇,開始磨面了。
拉磨的牛,有黃牛,也有水牛。水牛的力氣比黃牛大,拉起石磨來,比較輕松,但水牛的食量比黃牛大。拉磨的間歇,磨面的人家為了犒勞牛,一般都會給牛喂一些鮮嫩的青草或豆類。一旦蒙住了牛的雙眼,套上枷擔(dān),就是再調(diào)皮的牛,也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拉著上扇,圍著磨盤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轉(zhuǎn)。牛拉磨的時候,嘴巴并不空閑,反芻著胃里還沒消化的草節(jié),就像在享受難得的美味,粘稠的唾液如融化了的蠟液,悄然浸濕了牛兒的下唇。
每次磨面,母親既要去借石磨,又要去借牛。有時石磨有了空檔,卻找不到牛;有時借到了牛,而石磨又被別人租借了。記得那是臘月里的一天,眼看就要過春節(jié)了,家家戶戶都在準(zhǔn)備過年的食物。不論是唐家灣,還是溝壑里的石磨,檔期排得滿滿的。母親一早就去溝壑里跟人商量,下午借石磨磨面。主人家同意了,母親又去借牛,借了一上午也沒借到,把母親急得中午飯都沒吃。下午兩點過,唐家灣的人帶話說牛有空了,母親心里一陣歡喜,馬上叫姐姐去牽牛,自己背上四五十斤的麥子就下了壑。當(dāng)母親氣喘吁吁地來到石磨時,看到石磨已經(jīng)被別人家占用了。母親問,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下午是輪到我們用呢!對方說,你們緊到不來,石磨空著也是空著,我們用也是用。牽牛的姐姐到了,說,咋不講道理呢?為此,雙方爭執(zhí)起來。對方說姐姐,你那么歪(兇),有本事自己安一座??!姐姐要還嘴,被母親制止了。
人窮志不短。為了不遭人白眼,舒心地磨面,我們家是多么希望有一座自己的石磨啊!包產(chǎn)到戶不久,我家真的就自己置辦了一座石磨。手里寬裕了,父母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新房子和置辦石磨。石磨是從幾公里外的守時埡石場開采來的。安裝石磨那天,母親和姐姐比誰都高興,她們煮了一頓豐盛的午飯,犒勞運(yùn)輸、安裝石磨的匠人。
嶄新的石磨安裝起了,就像驕傲的碉堡,直挺挺地立在我家黑竹林旁。以后磨面,我們家再也不需要去求人遭人白眼了。母親一輩子都保持著和善的性格,附近有誰需要磨面,她都一概答應(yīng),也從不收一丁點的費(fèi)用。有時到了吃午飯或晚飯的時候,還為這些磨面的人準(zhǔn)備了可口的飯菜。姐姐有些不解,母親說,世上哪有不求人的喲?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莫見外哈。
后來,我考學(xué)離開了老家,讀書畢業(yè)進(jìn)城找了工作,姐妹兄弟們也都漸漸走出大山,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唯有那座石磨,沒有“能力”走出大山,一直在老家的竹林邊蹲著,默默地陪伴著母親。
光陰如水,又過了幾年,石磨逐漸被機(jī)器取代了。我們家的石磨就像完成了歷史使命的老人,擺在泥地上,成了人們閑暇時擺龍門陣和冬天曬太陽的地方。但母親善良待人的好口碑,卻一直流傳了下來。母親去世后,我每次回到老家,與附近的叔叔嬸嬸閑談,他們都記得母親的好,直夸我們幾姊妹跟母親一樣,是一個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