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理(綿陽)
魚和我對視著,它看慣了面前這張慈祥的臉。三天來,它慢慢覺得危險過去了,這個晃來晃去的老男人,似乎并無惡意,不僅沒有張牙舞爪地嚇唬它,還幾次換掉了盆里的臟水。它不知道,這個穿著衛(wèi)衣,看上去溫文爾雅,據(jù)說還是個作家的男人,卻有一雙罪惡的手。
決定要殺這條魚,我糾結(jié)了很久。過去我是不殺魚的,盡管我很喜歡吃魚,并且有高超的吃魚技巧。我吃魚,就像剝一件開司米外套那樣熟練,三兩下就只剩魚的骨架了,干凈而完整。我大概是個奇怪的人,切菜切了手指,鋤禾傷了腳背,血流如注的時候,我都會毫不緊張,坦然面對。但看見別人身上流出的血液,我就會心里發(fā)毛,特別緊張。因此,每次要殺魚的時候,我都假裝出一副拯救世界的樣子,特別繁忙。妻子真好,在這種時候總會挺身而出,殺活魚于利刃,救老公于倒懸。
我的糾結(jié)正在于此。無論如何,我也是個行走于“江湖”的人,嘴唇上的胡須彰顯著荷爾蒙的旺盛,卻屢屢讓自己的女人在血腥中彷徨,這不是缺膽,是缺德。有時候就想,身邊這個見了蟑螂都會嚇得跳起來的女人,是多么的嬌弱。而那些殺戮之事,真的不是她的柳腰纖手能夠承受的。聯(lián)想到家里的電燈泡壞了,我都以自己是學(xué)中文的,專業(yè)不對口、電會打人等為由,堅持要妻子爬上梯子去換燈泡這樣的事,我真的是無地自容。長此以往,我這樣的男人,真該去皇宮里做個太監(jiān),天天用公鴨嗓子喊一聲“皇上吉祥”。
我決定要拿出男人的英雄氣概,與魚決斗。我伸出我寬厚的手掌,像捉拿惡貫滿盈的土匪一樣,一把將魚摁住。而魚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危險的境地,徹底和我撕破了臉皮,拼命地反抗。魚在反抗的同時,嘴唇不停地張合。我猜測這魚反抗無效,也許是在不停地罵我。罵我這個無恥的男人,用卑鄙的手段把它釣上岸來,然后還要扒它的皮、抽它的筋、吃它的肉。可能還詛咒我是個殘忍的劊子手。
魚的謾罵是對的。我雖然不是一個善釣者,釣魚的工具也很簡陋,但我卻喜歡釣魚。我很羨慕那些嗜釣成癮的人,他們裝備精良,誘餌特別。他們在有水的地方,都會垂竿下釣。據(jù)說有一個嗜釣者,別人吐了口水,他都會撥開去看里面有沒有魚。在涪江岸邊,你會看見夜釣的人如過江之鯽,泛著綠光的浮漂如浩瀚繁星。他們背棄家里溫暖的被窩,去受著冷風(fēng)吹,與魚邂逅。
我想,魚的詛咒和謾罵不是沒有道理的。釣魚的人都是卑鄙的大騙子。他們在銳利的魚鉤上掛誘餌,誘魚上鉤。更卑鄙的是,他們在魚鉤的周圍,撒下大把的包米、麥粒等,誘魚深入。這種俗稱“撒窩子”的勾當(dāng),我是不屑的。它讓我想起一些心懷不軌的男人,對垂涎三尺的女人送去大把的金銀首飾。他們用釣魚的經(jīng)驗去釣人,居然屢試不爽。其實在人類的生活中,釣人的活動更為頻繁。我們都是垂釣者和被釣者。魚是池塘里的魚,我們又何嘗不是生活當(dāng)中的魚??杀氖?,我們被人釣起來摁在菜板上的時候,不僅沒有反抗的勇氣,甚至沒有罵人的膽量。我們心甘情愿,任人宰割。
我釣起來的這條魚,是一條不走運的魚。我苦等良久,并沒有看見浮漂的移動,我只是想挪動一下釣鉤位置,或者只是想看看釣鉤上還有沒有誘餌。我隨手一拉,卻感覺手竿沉甸甸的,然后就有了抗?fàn)幒头纯?,就有了一條大魚飛上岸來。我欣喜若狂,魚卻垂頭喪氣。其實我對這條魚充滿了同情。這應(yīng)該是一條溫柔的魚,它咬鉤以后,并沒有立即拖著就走,而是在原地站著不動,回首過往,呼喚孩子。這也應(yīng)該是一條智慧的魚,它上鉤以后沒有恐懼,沒有沮喪,而是想辦法要擺脫困境??墒且磺卸纪砹?,這條一斤六兩的鯽魚,吞進(jìn)肚里的,是它命運的劫數(shù)。
看著這條魚,我有一種和它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起小時候在上學(xué)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池塘邊,偶爾朝水里一看,就看見了一條魚在水草里靜靜地臥著,一動不動。那時尚小的我,對那條魚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在這大冷的冬天,我穿著棉襖都還在瑟瑟發(fā)抖,而那條魚你冷不冷,你為什么不回家。面對這條被我垂釣上來的魚,還有那條在遙遠(yuǎn)故鄉(xiāng)池塘的記憶中的魚,我感慨萬千。我想,我什么時候從一個充滿悲憫的少年,變成了如今的冷硬心腸的老人。難道生活教給我們的只有白發(fā)和皺紋?
魚還是要殺的。我用左手卡住魚鰓,用右手的指甲褪去魚鱗。我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小時候我曾經(jīng)看過一部電影,名字記不住了,但故事卻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一個鯉魚精愛上了一個男人,違反了天條,她必須去掉身上所有的魚鱗,才能蛻變成人,與心愛的人寫完愛情的故事。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不寒而栗。眼前的這條魚,你疼嗎?
這條魚終于殺完了。魚被清洗干凈,血泊被拖布抹去,一切都會回到當(dāng)初的樣子。在我中午的餐桌上,將會有一道味道豐美的佳肴。我依然會像往常一樣,用高超的技藝,讓它變成完美的骨架。但是,那一瞬間心的疼痛,卻沒有隨風(fēng)而逝。
魚畢竟是魚。我們沒有必要在殺魚之前,沐浴焚香,也沒有必要在殺魚之后,磕頭作揖,更沒有必要在吃魚的時候,默哀三分鐘,但是,我們真的應(yīng)該在殺魚的那一瞬間,心里疼痛一下。
這種疼痛,也許就是對生命的尊重。
編輯:譚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