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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樹青青
发稿时间:2024-06-16 08:32   来源: 綿陽日報

  □江劍鳴(平武)

  棕樹河是磨刀河支流罐子溝的一個小院子,因棕樹多而名。它是我的生命降臨之處,也是我父親的生命歸去之所。任何生命的降臨和消亡都是必然的,但是,在什么地方降臨或消亡,以怎樣的方式降臨或消亡,卻是偶然的。“我從哪里來,我要到什么地方去”,這個哲學(xué)命題太深奧??!生命總要在一個具體的地方降臨,又總會在一個具體的地方結(jié)束。棕樹河迎來過許多生命,也送走許多生命。山坡上的雜花草樹,春發(fā)夏長,秋萎冬枯。那些棕樹,卻青了一年又一年,因為,我那故去的父親,魂靈永存在我心里。

  父親家里太窮,娶不起媳婦,只有當(dāng)上門女婿,從老家大坪山入贅了罐子溝強(qiáng)姓人家。上門要改姓,但他沒有改,還用早先的姓名。入贅人的子女自然隨了母姓,我哥和弟弟妹妹都姓了強(qiáng)。

  村里在大山里辦個藥場,讓部分家庭困難且自愿前往的社員,整家遷去,種藥材,當(dāng)歸、黨參、大黃、川芎,但實際上是砍火地,開荒種糧食,讓大家聊度饑饉的艱難。藥場社員砍出幾百畝火地,一把大火燒過,黑油油的肥沃土壤,可以種藥材,更多的是種玉米,種洋芋,種黃豆。父親一家就從棕樹河遷去了,只留下青青的棕樹在院壩邊自由地生長。在藥場干了兩年,父親又搬回了棕樹河。他不像農(nóng)村其他人那樣老老實實待到生產(chǎn)隊參加集中勞動掙工分。他只給生產(chǎn)隊吆牲口,放羊,放牛。他還喜歡養(yǎng)狗,打獵,做小木活,淘河浪子沙金。

  那時,生產(chǎn)隊上繳公糧,靠人力背到公社糧站。罐子溝養(yǎng)有牲口,用牲口馱運(yùn),節(jié)省人力。父親是趕馬的把式。趕馬人又叫作吆牲口的。生產(chǎn)隊公糧繳完了,公社糧站又要組織運(yùn)力,把公糧運(yùn)送到二十里外的區(qū)糧站去。我父親就留下繼續(xù)吆牲口。

  父親特別喜歡養(yǎng)獵狗,侍弄獵槍,上山打獵。磨刀河的人叫他們?yōu)榇蚵棺印6燹r(nóng)閑時,他去朝天宮大山后石坎水觀一帶買獵狗,買一種特別會攆鹿的窩前狗,出手就是幾十元一條,居然一次買回兩三條,常常被母親指責(zé)。買回狗來,拴在棕樹下,天天都能聽到犬吠,倒也熱鬧。舍不得給孩子買衣服,家里沒鹽巴他都不管,但狗不能餓著。

  不吆牲口的日子,父親給生產(chǎn)隊放牛放羊。我放寒暑假時回去,跟哥哥一起陪他。牛羊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們在溝邊樹林里玩耍,支鳥套,做彈弓,或者掏毛芋,挖山藥。父親指導(dǎo)我們,還給我們示范。我們套過相思鳥,套過畫眉鳥,還套過松鼠。我特別喜歡毛老鼠的尾巴,毛茸茸的,光滑,暖和。我們挖回不少山藥,可以補(bǔ)充口糧的不足,也可以燉肉吃,可惜那時候沒有多少肉可以燉著吃啊!

  1971年公路修通了,從生產(chǎn)隊經(jīng)過,有了拖拉機(jī),不需要牲口了。生產(chǎn)隊不再集中養(yǎng)牛羊。父親成了閑人。暑假時我回去,見他在河壩里挖沙,在一個小船形物件里淘洗。他說在淘金。他給我看,小船底部木板上沾著一點點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黃色。他說:“這是貓貓金。運(yùn)氣好的話,可以淘到麥麩金,有時還能淘到瓜子金呢!”我對那種翻挖幾大堆沙才得到那么丁點收獲的事情不感興趣,只管跟同村的孩子們跳進(jìn)水塘里洗澡。

  放寒假回去,看到父親在棕樹下支起木馬,架子上橫放一根木頭,他正拿一把錛斧,在木頭上砍挖。那錛斧的口子,寒光閃閃,晃人眼睛。我覺得父親多么厲害呀!問他在做啥,哥哥搶著說,他在挖撮瓢和瓜瓤。農(nóng)村撮糧要用撮瓢,灶房里舀水要用瓜瓤。哥哥說,父親還會挖蜂巢,挖豬食槽呢。那是一種老式的養(yǎng)蜂木巢,兩塊木頭,掏空中間再合起來。豬食槽簡單,鋸半邊木頭,掏空即可。但據(jù)說如果技術(shù)不好,挖的蜂巢不招蜜蜂,挖的豬食槽養(yǎng)豬,豬不長肉。四圍大山籠罩在云煙中,云煙縫隙里可以看見山頭的皚皚白雪。山溝里寒風(fēng)刺骨,我都冷縮起了。父親額頭上卻冒出熱汗,說話時,呼出一股股白色氣煙。他那圈黑色的頭帕散下一縷帕頭,搭在肩上。他放下錛斧,纏上頭帕,披上那件已經(jīng)分不清顏色的短襖,從腰上取下煙袋,坐在木馬上卷葉子煙。他的手指,簡直就是干枯樹枝,每個骨節(jié)長個大疙瘩,手指手背都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我在心里疼??!他劃根火柴,點燃煙鍋子,“啵嗤、啵嗤”咂幾口,遞過煙袋來,樂呵呵地說:“小子,來整一口?”

  1994年春節(jié)后,棕樹河房子后邊的山坡上,青青的棕樹下,多出了一壘嶄新的土石。一個在大坪山出生的生命,在磨刀河罐子溝奔波近八十年后,融入了棕樹河的泥土。白紙做的魂幡,在寒風(fēng)中飄蕩??茨古缘淖貥洌且簧砩n黑,不正是父親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標(biāo)志嗎?樹干上刻就年輪的累累刀痕,不正是老人滿臉深深的皺紋嗎?樹頂上那青青的棕葉,不正是一個普通人堅韌倔強(qiáng)的精神和性格嗎?

  后來,臘月底和清明節(jié),我回棕樹河,都要去看看那些棕樹。青青棕葉,生長旺盛,蓬勃向上,似乎正昭示著父親普通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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