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倫(游仙)
老家有一口古井,只可惜現(xiàn)在它不在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擊壤歌》)是先民生活的寫照。井,過去乃人們生存必備,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要鑿井取水,否則無從飲起。井,后來又引申為鄉(xiāng)里、家宅,人們不得已離家出走,謂之“背井離鄉(xiāng)”。進入現(xiàn)代社會,人們逐步用上了水廠生產(chǎn)的自來水,不再鑿井而飲,即使是農(nóng)村,很多地方也難看到水井了。
我的老家坐落在川西北農(nóng)村的山灣里,原來是一個大四合院。飲用的水,來自一口古井。古井在老家通上自來水后沒幾年,就在小田改大田道路擴寬中被填沒了。今天,年齡稍小的人便不知老家曾有過一口古井,古井是啥樣,井水是啥味,更是不得而知了。
不過,我們這些喝過那口古井水的人,是永遠也忘不了的。
上世紀80年代初,我高中畢業(yè)就離開老家進城讀大學(xué),后又分配在城里工作,而今快退休,閑來回老家看母親的時間多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確實方便了,再不用砍柴擔水,老家煮飯燒上了千里外的天然氣,吃水用上了幾十里外的自來水。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在田壩中走走,不知不覺就轉(zhuǎn)到古井的那個地方。古井會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有關(guān)的情景歷歷在目。
古井位于我們大院子300多米遠的田壩中,田埂與田埂之間形成的一條小水溝,從古井右側(cè)繞流而過,井身是從井底一層一層用規(guī)整的石塊砌圍上來的,深三四米,井口呈圓形,直徑一米多。哪怕大旱之年,古井水也從未干枯過,井下有鋤把大的一股泉水,汩汩地往井里不停地涌淌。古井從不覺寂寞,冬天井面霧氣蒸騰,夏至井旁涼爽宜人,春時四周花草掩映,“澗花入井水味香”,秋來蟬鳴相伴。古井水冬暖夏涼,入口回甘。喝一口古井水,整個人都神清氣爽。大熱天,在田里割麥或打谷的人,都會跑到古井邊蹲一會兒,雙手捧幾捧古井水,涼涼下肚,口里甘醇回味,沁人心脾,然后又說說笑笑繼續(xù)干活去了。
“吃水不忘挖井人”。古井供我們大院子及后來旁邊小院子的人飲用,活著的人誰也不知是哪輩人挖的古井。記得父親說聽他的爺爺講,古井一直在那兒。按碑文記載,我們先祖是清朝道光年之前從陜西遷移到這里的,農(nóng)耕時代水井隨院落而生,由此往上推算,這口古井最少應(yīng)該有200多年了。層層砌石被井水浸
洗得深褐光滑,古井歷經(jīng)歲月滄桑,見證了時代更替和豐年歉歲,及一輩又一輩人的繁衍。
古井是一個向心圓,把人們聚攏成為了一個大“家庭”。老家?guī)讉€院子幾姓人一代一代的共飲一口古井水。鄰里生產(chǎn)生活互幫互助。人們有時不免發(fā)生爭吵,可吵著吵著就反應(yīng)過來了,都是喝一口井水過日子,就像在一口鍋里舀飯,有啥過不去的呢,最后雙方都會相讓言和。
古井留下了我們童年的天真與爛漫。兒時一有空,我們常跑到古井邊耍。三五個伙伴,穿著母親們用古井水清洗過的衣服坐在井旁平地上,小手托起臉腮,歪著腦袋,聽蛙聲片片,望星星眨眼,吹蒲公英茸茸花絮,看燕子翻飛。有時爬到井沿口,好奇水里晃動的明月,回味“井底之蛙”那個成語……與古井分享著眼前的美與趣。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古井水養(yǎng)育我們長大。
早年在外地教書的父親每個星期天下午離開老家去學(xué)校前,不管再晚還是下雨,總要從古井擔水,把灶屋那口用整塊石頭掏成的大水缸裝得滿滿的,夠母親和我們四兄妹吃上三四天了。我十二三歲時,也能半桶半桶地從古井往家里擔水了。第一次從古井里擔半挑水,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在灑滿黃燦燦油菜花的田埂上,歇息了兩三次。當我把井水倒進水缸,我突然感覺到自己長大了,頗為得意。那時我們家缺勞動力,母親在農(nóng)村什么體力活都得做,含辛茹苦,能幫母親擔水了,我想母親看著兒子很欣慰,那是一定的。
過去靠天吃飯,糧食短缺時常有,可老家古井水取之不竭,無需支付分文,任你往缸里擔朝鍋里摻。我們有時肚子餓了,舀一碗古井水,咕嚕咕嚕一飲而盡,肚子就鼓起來,人又有了精氣神。一大家人要煮一大鍋飯,哪怕僅有一點點米幾坨坨紅苕,母親只要往鍋里多舀幾瓢古井水,久燒一會兒柴火,仍會熬出一鍋清香的稀飯,我們圍著桌子喝得飽飽的,度過了糧荒的歲月。
離開老家40多年,現(xiàn)在回老家,我時有被當作外來人看待的尷尬。后生們看我陌生,眼神異樣,我看后生們也陌生。確實成了“兒童相見不相識”,他們只是沒有“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我心坦然,我是在這里呱呱墜地的,喝著古井水長大的,我能說出古井在哪里,古井水的味道,我是地道的本地人,古井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