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成都)
2022年第10期《人民文學》發(fā)表了青年作家羌人六的散文《望炊煙》,迅疾,其冷峻的文筆、極具張力的語言和凝重而豐富的思想,獲得了讀者的廣泛好評。文章從頭到尾充斥著逃離與回望的糾纏,并以不同的視角,對命運進行剝離式的深度解析和拷問,給人以強烈的震撼。
傳統(tǒng)散文,往往以一兩件小事入手,簡小精干。近些年,“新散文”的概念悄然興起,散文不再安分守己,不再滿足于一兩件簡單事件的敘述及抒情,而被賦予了更多的表達可能,并不斷加持思想和精神的容量及厚度,讓散文呈現(xiàn)出一種全新的格局和氣象?!锻稛煛窡o疑就是這種“新散文”書寫的成功嘗試,它以散文的形式,支撐起了超越散文的強勁骨骼,同時,對現(xiàn)實遭遇的精雕細琢,為這副骨骼填滿了豐腴的肌膚。
文章開篇,作者從小生活的“斷裂帶”,當然不只是地質(zhì)的構造,更指心理和命運的撕扯與痙攣。作者對故鄉(xiāng)的逃離和回望,對城市的迷茫與妥協(xié),對生死的理解與轉(zhuǎn)換,都是他生活中不得不面對也不得不跨越的“斷裂帶”。回歸現(xiàn)實,這種疼痛并非作者獨有,只不過,作者更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切,盡管是千篇一律的經(jīng)歷,卻有著他獨一無二的表達。生命,僅僅是“到此一游”“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過程,“在死亡之后,他們(親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獲得這樣那樣一塊小小的墳地,”同時,“一個人墳前慰問品的多寡,代表著他在我們心頭的分量,象征著逝者的尊嚴和體面,”作者甚至認為:“我死去的親人們就這樣在沉默中繼續(xù)活著”。
作者自小生活的鄉(xiāng)村,炊煙是一道平常不過卻又十分神秘的風景。在他眼里,炊煙是有生命的,或關系某個家庭,或關系某個生命。“在那件事到來之前,每天早中晚,三頓飯的前后,是我一天中最煎熬最擔心的時刻,心神不寧、慌里慌張,腦袋無可避免地陷入一種緊繃繃的難以克制的焦慮狀態(tài),雙腿就像地震來了一樣,就像長著自己的腦袋一樣,總是不由自主地奔向屋外,然后稻草人似的站在院里,隔著公路望你大伯家的門是否開著,煙囪在不在冒煙。”大姑這段神采飛揚的話,讓作者刻骨銘心,“如果門開著,如果屋頂上有炊煙升起,說明你大伯還好好的。”大姑用炊煙來判斷大伯的生死,盡管作者也認為那個“酗酒、貪小便宜、好勇斗狠且性格殘暴”的大伯的死,“動刑的是他自己”,可原本親切的炊煙,依舊在作者內(nèi)心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慌,以致于,作者也養(yǎng)成了“望炊煙”的習慣,哪怕是到了城市,也習慣了舉目四望。
被逼逃離外鄉(xiāng)的伯娘和堂妹三人,在大伯死后兌現(xiàn)了“承諾”,回到家并重新燃起了炊煙。而父親老是說的那句“菜籽落了海”的話,以及父親對作者掙脫命運的努力的不以為然,卻讓作者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逃離。命運的魔手只對誠服于它的人管用,在來成都平原的路上,除了簡單的行李,作者還特意帶著一本奧爾罕·帕慕克的長篇小說《新人生》。
遺憾的是,城市里并不會生長炊煙。作者很快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孤獨有著形形色色的衣服、聲音和天南海北的臉孔,很直白地游蕩、穿梭在大街小巷。”望不見炊煙,父親當年說我的話卻在心頭縈繞,并讓作者清晰地看見自己:“在成都,在汪洋般的人海中,我唯一能將自己與其他人區(qū)別開來的,就是一顆菜籽般的心臟,一種對渺小與落入人海的恐懼。”當然,此刻的作者,內(nèi)心一定還清楚地記得那個自小就熟悉不過的“天神木比塔的女兒木姐珠為愛下嫁凡間斗安珠”的羌族神話。逃離已再無可能,回望也難如其愿,經(jīng)過一番無人知曉的痛苦掙扎后,作者冷峻地開始自我審視:“活魚是要在水中看的”。作者也尋求了自我的救贖:“古花古謝,今花今開”。
與其說是逃離與回望的糾纏,不如說是愛與恨的糾纏;與其說是命運的拷問,不如說是作者自我的拷問。這么多年,對那個“我再也愛不動的父親”的抗拒,真的是針對如大地一樣的父親嗎?其實質(zhì)就是對命運的抗爭。“父親的話在我身上得到應驗,”作者早已經(jīng)釋懷,只不過不是對父親的釋懷,而是對自己的釋懷。作者想告訴父親的那句話:“正是你當年的冷嘲熱諷,讓我走向了今天的自己。”也不僅僅是對父親的回應和對自己的證明,其背后,一定還有一種男人內(nèi)心獨有的情愫。相信一股暖流淌過,作者已經(jīng)征服了命運,放下了逃離與回望糾纏,已然實現(xiàn)了生命的回歸。
優(yōu)美的散文不是喝醉后的酒話,不是夢境中的囈語,也不是清醒時的說理,優(yōu)美的散文是半醉半醒后的情話,最能抵達心靈,最能撫慰人心。散文《望炊煙》其實并不需要過多的解讀,它細膩的敘述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豐富而完整的解剖,并在這種自我的殘酷解剖中,實現(xiàn)了作者與自己靈魂的談判和交融,完成了命運的拷問與抉擇,最終成就這篇難能可貴的“新散文”佳作。
編輯:譚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