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第五屆老舍戲劇節(jié)的閉幕大戲——波蘭克里斯蒂安·陸帕導(dǎo)演的《狂人日記》上演。陸帕將魯迅寫于1918年的日記者“狂人”塑造成了具有更加鮮明特征的打破鐵屋子的“覺醒者”“尼采主義者”和追求絕對自由的“地下室人”(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短篇小說與話劇《狂人日記》都完成了偉大文學(xué)作品與哲學(xué)思想的中西跨界與融合,這是現(xiàn)代主義作家魯迅和導(dǎo)演陸帕了不起的地方。
《狂人日記》劇照 塔蘇攝
覺醒者:劇場中的“狂人”
魯迅在《吶喊·自序》里談到了令人窒息致死的“鐵屋子”,是讓人們在“昏睡時入死”,還是“驚起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來撼動這代表父權(quán)權(quán)威秩序的“鐵屋子”?做從柏拉圖洞穴中跑出的人,認清世界本質(zhì),成為反抗者,還是醉生夢死,做寧肯相信“眼見為實”的老好人?這是關(guān)乎“生存還是毀滅”的選擇。“狂人”們是獨立思考的人與充滿理性認知的覺醒者,面對“鐵屋子”的荒誕、痛苦與絕望,他們不是孱弱無能的,而是英勇的,“狂人”們會說:“你們意欲取消痛苦,而我們呢,我們似乎更愿意讓痛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更猛烈些!世界的實質(zhì)不可以被遮蔽、不可以被虛偽地隱藏起來;如果在生命的深淵中存在著某些可怕的東西,那么‘求真的激情’就會命令我們?nèi)グ颜嫦嘟衣冻鰜怼?rdquo;(尼采:《道德的譜系》)狂人是覺醒者與啟蒙者。二十世紀初期國人的存在狀況,令新文化運動中的“狂人”們擔(dān)憂,被世人視為“大逆不道”“神經(jīng)病”“瘋子”,但卻是“離真理更近的人”。
話劇《狂人日記》中的趙貴翁以“道德”捍衛(wèi)家的口吻,高高在上地審判“狂人”,說他“見著我的時候從來不主動地和我打招呼,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不尊重年齡比你大和等級比你高的人,就是最大的罪,驕傲和邪惡的罪,是大惡人,應(yīng)該被善良的人殺掉!”趙貴翁此處建構(gòu)的“善惡道德譜系”與尼采從語源學(xué)考古上發(fā)現(xiàn)的“善惡道德譜系”如出一轍,它以狡詐和陰險的方式置換了古樸貴族道德的“好壞評判標準”。導(dǎo)演陸帕除了雜糅魯迅的多部作品,還對道德譜系及人的審判權(quán)進行了質(zhì)疑,“狂人”質(zhì)問他哥哥:“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審判別人?”“為了殺人。”趙貴翁、哥哥及冬烘先生們可以運用滿紙的“仁義道德”,將天性羞澀善良的“水生”們審判為“大惡人”,將其殺死,食其心肺。而“狂人”在清醒的認知中不被假仁假德蒙蔽,在吶喊中指出了趙貴翁、哥哥們“吃人”的事實與本質(zhì)。
重歸荒野:肯定自然形成的良知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三十八章》里論述了“道”與“禮”不能本末倒置:“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后所確立起來的“禮”秩序,被千余年后的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胡適、魯迅等反思、抨擊與顛覆。在《狂人日記》中,“狂人”從“‘仁義道德’后面的字縫里看出字來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因此“狂人”從懷疑和質(zhì)問開始,采取非此即彼的行動。他讓哥哥聽清楚自己的思想,面對無處不在的規(guī)訓(xùn),他是清醒者和戰(zhàn)士,他說他“不會自殺”,他以大笑直接面對世界的荒誕,直接大聲向“每一個人都在找別人報仇”的“怨恨”和“竊竊私語”者大聲吶喊:“你告訴我!”
在話劇《狂人日記》里,“狂人”對無用的“月亮”吟誦、愛護“小昆蟲”,暗示他尊重生命,肯定自然形成的事物,也是他重新認識“主人道德”的開端。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而我們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狂人”在肯定“自然形成的良知、動物性及本能欲求”時,如尼采一樣呼喚重歸荒野。但此種重歸不是從“世俗世界”向“動物世界”的簡單回歸,而是從“世俗世界”向更高層級的“神圣世界”提高與升華,是在摧毀中完成螺旋上升式的發(fā)展,其必備的要素就是理性的認知與“地下室人”般的自由精神。
“地下室人”:狂喜的崇高感
話劇《狂人日記》開篇生成了濃厚而有中國韻味的“緩慢”氛圍,但“狂人”在綿延中瞬息萬變,他靜坐著、沉默著、移動著、撲向靈動的昆蟲……時間在空間中被明顯地感覺到了,是生命體驗和實際的觸覺。伴隨“狂人”的表述,詞句中的事物緩緩地被想象建構(gòu)出來:“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在“狂人”的臺詞中,空的空間中,樹木、花朵、月亮與昆蟲被一一指稱,似乎都可以被看見。導(dǎo)演陸帕給“狂人”在此種氛圍內(nèi)設(shè)計出的第一個動作,在“無用”的漫長與緩慢中,抓住了觀眾——觀眾感覺到了時間、空間與存在,進入“狂人”的角色,“狂人”的一舉一動皆牽動觀眾的心弦,與他一起體會自然的分外爽快、人類的痛苦、大笑的叛逆以及最后雷霆萬鈞般的摧毀,在“狂人”跌宕起伏的“藝術(shù)修行”和“完全行為”中,既收獲了素樸的思考,又感覺到了自己作為獨立主體的精神踐行。
《狂人日記》舞臺上彌漫的音樂與電影《都靈之馬》(2011年,貝拉·塔爾導(dǎo)演)里的相似,一股低沉與凝重的氣氛膠著著,無限綿延地涌動生成著,低沉的中低音音樂營造了一種靈韻,看起來似乎那么不重要又那么重要。“狂人”從沉默和安靜中走來,看似羸弱、病態(tài),卻突轉(zhuǎn)成雷霆萬鈞般的震撼,足以震碎“鐵屋子”和彌漫的黑暗,帶來“狂喜”的崇高感,如劈毀一切的閃電,發(fā)出吶喊,以頭撞墻——撞“二二得四”的鐵律之墻,實現(xiàn)生命的無限可能性。“狂人”此刻的身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地下室人”,也猶如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shù)家”——雖然物質(zhì)是匱乏的,但精神是自由的、絕對的與有深度的。他不愿生活在定見與確定性里,而更愿意生活在一個不斷“生成”和發(fā)展的世界中,因為他是叛逆的覺醒者、可以摧毀一切的“金發(fā)野獸”以及自由的“地下室人”。
編輯: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