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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傳記有了專業(yè)加持,讀者又該如何打開?
发稿时间:2022-03-07 10:32   来源: 文匯報

  凡事皆能成書的當下,作為最古老的圖書品種“傳記”,依然是種類繁多的出版物中的“重頭戲”。有市場才能催生產(chǎn)品,書籍也概莫能外。那么,讀者為什么喜歡閱讀傳記?當出版社與時俱進地紛紛推出升級版時,讀者又該如何打開?

  用精神分析法解讀梵高:星空原來別有意味

  看到《世間的陌生人:梵高心理傳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2月版)的作者艾伯特·J.盧賓的主業(yè)是臨床精神病學教授,我想我將讀到一本因為另辟蹊徑而在一眾梵高傳中獨樹一幟的“梵高傳”。

  幾乎從梵高出生的那一刻起,盧賓就在用心理分析這一把“尺”丈量著相貌一言難盡、性情孤僻偏執(zhí)的梵高是怎么把自己“煉”成偉大的畫家梵高的。

  除了那本著名的《渴望生活:梵高傳》外,我還讀過幾種梵高故事,也看過那部因制作精良而終將成為經(jīng)典的動畫片《至愛梵高·星空之謎》。饒是這樣,閱讀《世間的陌生人:梵高心理傳記》的過程竟成了我重新理解梵高的過程——書名起得太恰切了,我們只看到了與《向日葵》《星空燦爛》等驚世駭俗的畫作勾連在一起的熱鬧的梵高,卻看不到在創(chuàng)作《向日葵》《星空燦爛》的日日夜夜里寂寞的梵高。因此,即便到了幾乎人人皆知梵高的今天,他依然是世間的陌生人。而盧賓試圖通過這本特別的梵高傳,讓我們同情地理解梵高,在此基礎上再去欣賞梵高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才能獲得更豐腴的美感。確實,這本被作者稱作“心理傳記”的梵高傳,還原給我們的幾乎是一個嶄新的梵高。紙短意長,僅說說盧賓是如何詮釋阿爾勒時期的梵高的,他的畫風何以會從之前的灰暗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以及那幅著名的《星空燦爛》何以帶給觀畫者強烈的暈眩感。

  盧賓認為,梵高一生都在試圖改善因為母親的忽視甚至漠視而形成的憂郁孤僻的性格。阿爾勒的陽光和風情雖然讓他創(chuàng)作出了暖意融融的《向日葵》,但從家鄉(xiāng)津德爾特出發(fā),到海牙、巴黎、倫敦、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紐南等地尋求心中天堂的那一路上,梵高風餐露宿,原本體弱的他健康嚴重受損。再加上總是將弟弟提奧的資助全都換成畫布和顏料,經(jīng)常食不果腹,導致營養(yǎng)不良,這讓梵高患上了暈眩癥。因而,與其說《星空燦爛》充分顯現(xiàn)了梵高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亦即色彩絢麗、濃墨重彩,有“天旋地轉(zhuǎn)”之感,不如說,畫布上的燦爛星空是梵高的親眼所見,只是,在疾病來襲時,梵高選擇完成了從一個精神疾病患者向偉大畫家的跨越。那一幅幅如今已然天價的畫作,記錄了梵高艱難的跨越。今天,我們愿意沉醉在梵高式的暈眩里,其實是在致敬掙脫疾病桎梏的梵高。

  五個版本的“情人”:折射杜拉斯的心路歷程

  跳出“呈現(xiàn)傳主生平”的寫作桎梏的還有這本《瑪格麗特·杜拉斯:寫作的暗房》(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1年6月版)。這是從就讀碩士研究生起就開始關注杜拉斯的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黃葒的新作。在她自己撰寫的后記中有這樣一段話:“國內(nèi)外關于杜拉斯的傳記,就我知道的,光法國就已經(jīng)出了十幾種,國內(nèi)已經(jīng)翻譯引進的也有不下六種……”

  這也不足為怪,自從小說《情人》出版特別是根據(jù)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在全球熱映以后,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知名度遍及海角天涯,人人爭說杜拉斯。只是,被寫作者如此深扒,屬于杜拉斯的傳奇應該已經(jīng)稀薄了吧?“我能有什么新的材料、新的角度、新的發(fā)現(xiàn)?”讀罷此書,我們知道那是黃葒的自謙。

  書中第一章第三節(jié)《情人》,黃葒開宗明義地寫道:“杜拉斯用五個文本,《戰(zhàn)爭筆記和其他文本》《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伊甸園影院》《情人》《中國北方的情人》——為讀者打造了五個版本的“情人”。問題來了,又不是沒有題材可寫,杜拉斯為什么要寫五遍“情人”的故事?在杜拉斯的文本天地里沉潛了那么多年的黃葒,果然深諳其中的道道。

  在杜拉斯去世十周年之際,法國出版了根據(jù)她生前捐獻的手稿和筆記本整理而成的《戰(zhàn)爭筆記和其他文本》。在這本書中,被杜拉斯喚作雷奧的那個男人,就是“情人”的1.0版本:“有高級轎車、手上戴著碩大的鉆石戒指、穿柞絲綢西裝、會說法語、從巴黎來、彬彬有禮。”此時未被杜拉斯明確國籍的雷奧像后來數(shù)個版本中的他一樣,迷戀上了“個子矮小、身材扁平、臉上還有雀斑,身后拖著兩條沉甸甸辮子的白人女孩”。而白人女孩呢?“與其說白人女孩為雷奧傾倒,不如說是受到了他的豪車和豪車背后巨大的家族財富的誘惑”。

  在筆記本內(nèi)容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出版于1950年。在這個2.0版的“情人”故事里,男人已更名為若,白人小女孩則有了名字蘇珊。被蘇珊家人稱作“猴兒”和“癩蛤蟆”的若先生,依舊是蘇珊和她家人的錢袋子,蘇珊樂享若先生送給她的禮物,但當若先生的嘴唇吻她時,她“仿佛挨了一記耳光似的”。

  1979年《伊甸園影院》的問世,標志著3.0版“情人”誕生。依舊是那身打扮的若先生,依舊是對白人女孩一片癡情的若先生,但經(jīng)過作者29年的發(fā)酵,蘇珊對這份情感的反饋,有了改觀,她對他的親吻少了幾分嫌惡,“情人的雛形已經(jīng)完成”,黃葒說。

  情人的形象豐滿起來,要等到五年以后。1984年《情人》出版,如我們所知,以第一人稱講述的4.0版“情人”故事,已完全蛻變?yōu)橐粋€懵懂凄美的愛情故事。

  隨著由小說改編的電影《情人》風靡世界,隨著小說《情人》榮獲龔古爾獎,那個寫在筆記本里的情人故事已經(jīng)“功成名就”,可以從杜拉斯的記憶中消退了吧?但記憶的擁有者杜拉斯卻覺得,《情人》還沒有為筆記本里的“情人”故事畫好句號。1991年,《中國北方的情人》問世。5.0版的“情人”故事里,“情人”非但傾倒了白人女孩,還因談吐風趣、知識淵博,迷倒了母親、鎮(zhèn)住了大哥——從1.0版到5.0版,“情人”的衣著打扮、行為舉止沒有變化,可由杜拉斯投射給他的價值判斷,卻一版一版地更新著。

  一本傳記,有必要啟用通常進行作品分析時才使用的作品比對法嗎?黃葒告訴我們,情人版本更新的背后,是杜拉斯的心路歷程,更對應了世界格局的變遷。1950年,當杜拉斯寫作《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時,國際形勢根本由不得杜拉斯坦誠地呈現(xiàn)她眼里特別是她心里情人的模樣,且這種心理壓力一直持續(xù)到她寫作《伊甸園影院》時。創(chuàng)作《情人》時的杜拉斯,黃葒寫道:“已經(jīng)老了,記憶也在有意無意地遺忘和復現(xiàn)的反復作用下發(fā)生了變化。而且丑聞對她也已經(jīng)無所謂了。”此言極是,只是,還應該添加一句,到了1984年時,杜拉斯已不再忌憚向讀者公布情人的真實面貌以及自己對情人的真實感受。到了出版《中國北方的情人》的1991年,“情人”終于找回了遲遲到來的自信和愛情,女作家終于有勇氣坦蕩地表述自己與情人的愛情故事。

  不屑于去糾纏那些流于表面的杜拉斯傳奇的黃葒,整本傳記都在引導讀者潛入到杜拉斯的文本里理解杜拉斯,于是,這一本杜拉斯傳,就秀出于林了。

  以古典樂為背景:音樂家傳記凸顯專業(yè)性

  意識到作者增加與傳主相關的專業(yè)知識的權(quán)重,是從《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5月版)開始的。

  此書作者約翰·艾略特·加德納爵士是一位巴赫研究專家,自1964年與志同道合的音樂家組合了以古樂演奏為主的樂團后,他擔綱指揮攜樂團奉獻了最優(yōu)質(zhì)的巴赫。

  在這本傳記中,加德納爵士選擇了最困難的貫穿手法,即以精講巴赫作品中最杰出的幾部來勾勒巴赫那貌似平靜、其實波濤洶涌的生平。300多年前,巴赫在他的作品里埋下的巧思,讓今天的我們理解起來頗覺困難,加德納爵士就是幫助我們抵達巴赫的那位“架橋人”,在他的精講下,學著聽懂巴赫那數(shù)量龐大的作品,已不再是危途。

  與《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另一本音樂家傳記,是《瓦格納傳》(譯林出版社2021年8月版)。

  厚達800頁的《瓦格納傳》當然呈現(xiàn)了瓦格納的“全息影像”,千面瓦格納,被作者寫得一面是一面的色彩,讓讀的人不得不感慨:瓦格納的人生也太戲劇性了。然而,再戲劇的瓦格納,必須得有《尼伯龍根指環(huán)》的加持,而且,傳記作者烏爾里希·德呂納,有著音樂和音樂理論的學習背景,曾在樂團中擔任中提琴手,這樣的作者,又怎么會滿足于再現(xiàn)一個流于表面熱鬧的瓦格納?所以,《瓦格納傳》的脊梁骨是瓦格納的代表作、一套四部歌劇《尼伯龍根指環(huán)》。

  無論是專門上演《尼伯龍根指環(huán)》的拜羅伊特節(jié)日劇院,還是偶爾上演該劇的遍布世界各地的大劇院,有幸成為座上賓的觀眾,有幾人能驕傲地宣稱自己看懂了《尼伯龍根指環(huán)》?這部取材于北歐古代傳說的歌劇,不要說不那么了解歐洲文化的中國觀眾了,就連歐洲的瓦格納粉絲,也未必都能看懂。但《瓦格納傳》的作者,已將該劇的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了然于心,所以,一本《瓦格納傳》倒有半部在告訴讀者正確打開這部歌劇的方法——這又是一本探討傳主如何因其作品而永生的傳記,一本升級版的傳記。

  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名人的傳記成了勵志書籍的代名詞。我們閱讀傳記,似乎只為了解名人成名的奮斗過程,以便從中獲取不懈奮進的勇氣。在對傳記有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標準之后,出版社愿意出版作者“任性”地添加了專業(yè)知識的傳記,可謂眼光長遠。他們當然預期到了陡增的閱讀難度或許會丟失習慣于“老式”傳記的讀者,但也或許會讓愿意“踮起腳尖”的讀者,嘗到灌注了專業(yè)知識的傳記的“甜度”,亦即了解甚至理解梵高、杜拉斯、巴赫和瓦格納們之所以成為名家的內(nèi)涵。而《巴赫傳》銷售成績頗佳的消息,讓我們相信傳記讀者品位的升級指日可待。只是,我們的傳記作者準備好了嗎?畢竟,寫一本專業(yè)性很強的傳記,非得有“板凳愿坐十年冷”的知識儲備不可。

  吳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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