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三蘇祠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作為中國文化史上罕見的通才、全才,蘇軾詩詞文賦、書法繪畫無所不通,為人、為文、為官均有建樹,人格魅力更是為大眾所傾倒,無論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他都不會過。實際上,自蘇軾產(chǎn)生以來,人們已經(jīng)用了太多的詞來形容他、描述他。
作為一個千年后的東坡仰慕者,資深的東坡迷,筆者常常詞窮,無法用更好的詞來形容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個問題:何以東坡?也就是,蘇軾是怎樣煉成的?
密碼也許可能甚至只能藏在眉山,藏在三蘇祠。于是我多次到眉山,多次到三蘇祠,探尋“何以東坡”的密碼。
最近,我又一次到了眉山,到了三蘇祠。清代著名書法家何紹基題寫的“三蘇祠”匾額仍靜靜地掛在那里,吸引著遠近的目光。門口那棵古榕樹與兩棵銀杏樹依然相互守望,就像當年的“三蘇”。
一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眉山在全國甚至在四川或許都是一個不大著名的城市。然而,在過去,特別是在一千多前的宋朝,就是那個經(jīng)濟文化特別發(fā)達也許是當時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宋朝,眉山也曾有過讓四川甚至讓全國矚目的高光時刻。那時的州郡名叫眉州,轄眉山、彭山、丹棱、青神等縣,郡治在眉山縣,就是現(xiàn)在的東坡區(qū)。
那時的眉山有兩個亮點特別引人注目。一是雕版刻印業(yè)發(fā)達。由于印刷術的進步,宋代雕版印刷業(yè)特別繁盛,無論書寫還是刻印都相當精美,甚至可以說已臻于極致,形成鮮明的時代特征,并為后代所推崇仿效,人們稱之為“宋版書”,成為世界上最珍奇的版本、最昂貴的書籍。當時全國有三大刻印書籍中心,即浙江杭州、四川成都(后向眉山轉(zhuǎn)移)、福建建陽,號稱浙本、蜀本、建本。蜀本多用雄偉樸拙的顏體字,間架開闊,字形豐滿,版式疏朗雅潔,為無數(shù)讀者和藏書家所珍愛。
全國三大刻印中心以四川為最盛,在四川又以眉山為最盛,眉山刻印書籍自成體系,覆蓋官刻、家刻、坊刻等全行業(yè)。當時全國許多著名書籍均出自眉山刻家之手,比如,三大類書《冊府元龜》(1000卷)、《太平寰宇記》(200卷)、《新刊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30卷)等蜀刻大字本聞名全國;史書《宋書》《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北周書》蜀刻大字本世稱“眉山七史”,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
二是進士錄取率高。兩宋時期,眉州共有886人考取進士,成為中國科舉文化史上的高峰,史稱“八百進士”,連宋仁宗也感嘆:“天下好學之士皆出眉州。”眉山也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進士之鄉(xiāng)”,被譽為“千載詩書城”“人文第一州”。
眉山科舉人才噴發(fā)肇始于宋仁宗嘉佑年間,嘉佑二年(1057年),眉山縣參加禮部考試的人有45人,考中者13人,其中就有蘇軾、蘇轍兄弟在內(nèi),占當年全國進士總數(shù)388人的3。4%。以后眉山考中進士的人數(shù)呈逐年上升趨勢,宋仁宗在位的41年共考中進士80人,宋哲宗在位的15年共考中進士63人,宋徽宗在位的25年共考中進士135人。一個小小的縣,進士人數(shù)居然占當時全國進士總?cè)藬?shù)的3%以上,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何以如此?環(huán)境、風氣使然。
先看當時全國的大環(huán)境。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驛兵變中“黃袍加身”,建立宋朝。以后宋朝一直實行“重文抑武”的文官政治體制,其核心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利用文人治理國家。一系列制度性安排,讓天下讀書人通過科舉考試做官變成了現(xiàn)實,讀書考試成為天下人的追求,也成為眉山學子的目標。
再看當時眉山的小環(huán)境。自唐末、五代以來,戰(zhàn)爭頻發(fā),朝代更迭,關中、中原地區(qū)戰(zhàn)亂不斷,而偏居一隅的四川卻相對安定,又有“天府之國”的富饒,自然是避難的首選之地。從皇室成員起,許多官員、知識分子、平民,不斷向蜀中移民,前后持續(xù)了一兩個世紀。這些移民驚魂未定,到了巴蜀首府成都及其附近,仍然覺得不夠安全,于是,順岷江而下,來到距成都不近不遠且物產(chǎn)富饒的眉山一帶定居。與他們同時到來的當然還有先進的理念和科學文化技術,于是眉山的經(jīng)濟、文化、教育突飛猛進地繁榮起來。
沒有肥沃的土壤,沒有良好的氣候條件,哪有成片的森林;沒有成片的森林,哪有參天的大樹。眉山有如此適宜的環(huán)境,如此豐肥的土壤,如此濃厚的文化氛圍,誕生蘇軾及其父子兄弟,誕生虞允文、李燾等一批文化政治巨擘就是必然的了。
這是產(chǎn)生蘇軾及其父子的第一個密碼。
二
然而,何以是蘇軾?而不是“張軾”“李軾”。這個密碼還要到蘇家去找,到三蘇祠去找。
到底是怎樣一個家庭、什么樣的家風,竟能造就中國文化史上一門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奇跡。每次到三蘇祠,我的腦海始終都盤桓著這樣一個大大的問號,尋找著答案。
答案也許就寫在饗殿上。饗殿是三蘇祠的正殿,面闊三間,單檐硬山頂,前有出廊,檐下懸有三塊匾額,中間一塊寫著“是父是子”,東側(cè)一塊寫著“文章氣節(jié)”,西側(cè)一塊寫著“文峰鼎峙”。殿內(nèi)神龕上分別供奉蘇洵、蘇軾、蘇轍坐像,正中懸掛一匾,上書“養(yǎng)氣”兩個大字。“是父是子”意為優(yōu)秀的父親,優(yōu)秀的兒子,既是在夸贊蘇氏一門父子,又是在探根溯源。也就是說,蘇軾取得杰出成就的原因還得先在父親蘇洵身上尋找。
蘇洵,號老泉,據(jù)說他少時貪玩,直到長大成人也不喜歡書,眼看就要荒廢,卻在27歲以后幡然醒悟,閉門苦讀十年,終于考中進士,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大器晚成的蘇洵吸取自己“以懶鈍廢于世”的教訓,悉心指導孩子讀書治學。
從蘇軾十歲開始,蘇洵就親自教導兩個兒子讀書,要求他們每天都要背誦和抄閱古籍經(jīng)典、熟記經(jīng)史。晚年的蘇軾曾做過一夢,夢見小時候由于沒有按時背誦《春秋》,被父親訓誡,嚇出一身大汗,醒來寫下一詩:“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初及桓莊初。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由此可見蘇洵教育子女之嚴格。
蘇洵曾寫有一篇文章《名二子說》,不僅解釋了蘇軾和蘇轍名字的由來,也表達了蘇洵對兄弟二人的希望和歸戒之意。蘇洵要求子女們首先明確讀書、作文的目的,做文章“皆有為而作”“如藥石必可以伐病”,能解決實際問題。學習首先是為了“治人”或叫“施之人”,即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治國安民效勞;同時也是為了“治身”或叫“治氣養(yǎng)心,無惡于身”。即使不為當時所用,也要著書立說,以傳之后世。蘇洵還指導兩個兒子練習寫作,蘇軾的《夏侯太初論》《天石硯銘》《卻鼠刀銘》,蘇轍的《缸硯賦》等都是他們青少年時期在蘇洵指導下完成的作品。
父親的教誨,蘇軾從未忘記,也以此教育自己的子女。蘇軾寫有《邁硯銘》《迨硯銘》,勉勵大兒子蘇邁、二兒子蘇迨刻苦學習。小兒子蘇過更是在“食無藥、病無醫(yī)、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泉”的艱難處境中,與蘇軾耳濡目染,不僅創(chuàng)作出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而且與蘇軾一起在惠州、儋州教書育人、勸農(nóng)耕桑、修橋補路……
在蘇洵的悉心培育下,蘇軾、蘇轍兄弟二人終于金榜題名,名震天下,功垂后世。“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三蘇祠大門上的這副楹聯(lián),既道出了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佳話,也暗含著古往今來“是父是子”的教育密碼。
饗殿
三
在蘇軾、蘇轍的成長道路上,母親程夫人同樣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與蘇軾同時代的史學家司馬光在為程夫人所撰的墓志銘中說:“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本于閨門,今于夫人益見古人之可信也。”他稱贊程夫人:“貧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為其子之累;知力學,可以顯其門,而直道,可以榮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
程夫人,眉州青神人,出身名門,自幼熟讀詩書,深知禮儀,18歲同蘇洵結婚,勉勵夫君讀書,又是兩個兒子——蘇軾、蘇轍的啟蒙教師。從蘇軾和蘇轍的詩文以及回憶中,可以看出程夫人的早期教育對蘇軾、蘇轍兩兄弟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
在三蘇祠東廂房的墻上有組漆畫,分別是“程夫人教子”“不發(fā)宿藏”“不殘鳥雀”等,生動地講述了蘇家家教故事。
蘇家故宅發(fā)生過一件奇事:一天,兩個丫鬟正在熨燙綢緞,一個丫鬟突然大聲驚叫起來。原來,她的雙腳陷進地下的泥土里,泥土下面有一個甕。眾人很興奮,猜測甕里可能裝有金銀珠寶,想打開看看。程夫人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命人用土將陷下的坑填好,告訴大家那東西是前人埋下的,不屬于蘇家,誰也不準去挖取。
這件事給了蘇東坡人生觀重要的啟示。他在《前赤壁賦》中寫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蘇軾在《記先夫人不殘鳥雀》一文中回憶:小時候所居住的書房前,種有翠竹松柏以及一些花草,郁郁蔥蔥地長滿在庭院里,許多鳥在上面筑巢。程夫人囑咐家里的小孩、奴婢及仆人,不準捕捉鳥雀。幾年時間下來,放心無憂的鳥雀們將鳥巢建在花木的低枝上,與主人們和睦相處,低下頭去可以偷偷看到鳥巢里孵的小鳥,活脫脫一幅人鳥和諧相處場景,鄰居們聞之贊嘆不已。
程夫人不殘鳥雀的“性仁”之舉深深影響著蘇軾兄弟,讓他們從小就培養(yǎng)起仁愛之心。他們尊敬老人,友愛兄弟,與人為善。在幾十年的為官生涯中,蘇軾兄弟處處以民為本,不管是在仕途順利之時還是在貶謫落難之際,他們都極盡自己所能,為民謀利,為民做好事。
程夫人除了親自教授孩子們詩書外,還經(jīng)常給他們講古今成敗治亂的故事,培養(yǎng)他們的品德、情操和氣節(jié)。她曾給蘇軾兄弟講述《后漢書·范滂傳》的故事。范滂是東漢時期大臣,他正直清高,很有氣節(jié),依法檢舉過高官權貴二十多人。后宦官亂政,迫害士大夫,范滂因此被處以死刑。臨刑前,母親前來與他訣別,范滂安慰母親不要哀傷。他的母親說:“你能夠與李膺、杜密那樣的賢人齊名,死而無憾!人已經(jīng)有了好名聲,又奢求長壽,怎么能夠兼得呢?”范滂跪下叩頭與母親告別,死時年僅三十三歲。蘇軾問母親:“如果我將來成為范滂那樣的人,您允許嗎?”程夫人回答:“你如果能成為范滂那樣的人,我怎么不能成為像范滂母親那樣的人?”
不只是東廂房,三蘇祠內(nèi)歷代名人撰寫和刊刻的匾額、楹聯(lián)、碑刻以及多年來保護三蘇祠而傳承下來的各類文物,都在傳誦著“三蘇”家風故事,解釋著“何以東坡”“何以三蘇”的答案。
四
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良好的家教家風,固然可能誕生蘇軾,但還不是必然,必然誕生蘇軾的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蘇軾自身的天賦和努力,這也是“何以東坡”的另一個重要密碼。
在三蘇祠里有一個三米見方的“洗墨池”,墨綠的水中叢生著雜草,像是一根根倒懸的毛筆。蘇軾兄弟小時候就是在這方小池子里浣洗毛筆。蘇軾是天才,卻又比一般人勤奮,努力的天才更能迸發(fā)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能量。早年的蘇軾竟將所讀之經(jīng)書與正史全抄了一遍,讀書人都知道,逐字抄寫之后對所讀之書的理解,比只讀不寫的記憶和理解都要深刻得多。同時,長期堅持刻苦抄寫練字,也造就了作為書法家的蘇軾,他在北宋“蘇黃米蔡四大家”中首屈一指,其《黃州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
多數(shù)人讀書習慣尊重權威,墨守成規(guī),人云亦云。而蘇軾總是不落窠臼,大膽質(zhì)疑,對前輩、老師,蘇軾尊重但不盲從,就像亞里士多德說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有一次,老師誦讀《慶歷盛德詩》,小蘇軾躲在一旁偷看。蘇軾問老師,這首詩里寫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師有些不屑地說:“你小小年紀沒必要知道。”沒有想到,蘇軾卻語出驚人:“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人耳矣,何為其不可?”老師驚訝于蘇軾辯論之機鋒,只好以實相告。正是在這次,還是幼童的蘇軾第一次知道了歐陽修、范仲淹等赫赫有名的文學家、政治家的名字,并深受鼓舞。
蘇軾這種敢于質(zhì)疑辯駁的品性與勇氣以后與日俱增。出仕之后,在保守派與改革派的爭斗中,蘇軾既不茍同司馬光的因循守舊,也反對王安石的過于激進。蘇軾提出“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的改革觀點,反對非此即彼的站隊,在波詭云譎的政治風云中始終保持著獨立的人格和見解。
貪玩好耍是絕大多數(shù)兒童甚至成人的天性,蘇軾亦然。但蘇軾的游玩卻與眾不同,他在悠游玩耍中徹悟出生命的終極意義。他說:“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間,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蘇軾熱愛大地,熱愛生活,性情曠達樂觀,他一世雖然跌宕起伏,歷經(jīng)劫波,卻癡心不改,初心不變。他從未放棄對生命的歡歌,永遠保持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自在灑脫,篤信“人間至味是清歡”。
蘇軾千古流傳的不僅是他的蓋世才華、錦繡文章,他的為人、為政也一直被后人推崇,傳誦不衰。哪怕命運多舛、歲月磨蝕,蘇軾依然堅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文學造詣與人格精神流芳千古。在杭州,他治理西湖,勇戰(zhàn)疫情;在密州,他捕蝗抗災,收養(yǎng)棄兒;在徐州,他抗洪守城,尋找煤炭;在惠州,他引泉入城,籌資建橋;在儋州,他改進民風,教化民眾……
何以東坡?在三蘇祠,我似乎找到了答案。蘇軾在三蘇祠長大,從三蘇祠出發(fā),四海為家,生前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我耳畔又響起蘇軾的詩句:“故鄉(xiāng)飄已遠,往意浩無邊”“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還有,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的那句話:“人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王曉陽)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
編輯: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