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支成立21年的樂隊。2002年至今,他們的名字幾經更改。從“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打工青年藝術團”,到“新工人藝術團”“新工人樂團”,再到如今的“谷倉樂隊”。他們用音樂表達自我,也用音樂治愈他人。
他們不僅是樂隊,更是“音樂社會工作者”。在音樂創(chuàng)作之外,他們興辦打工子弟學校、創(chuàng)辦年輕打工者職業(yè)培訓班,在全國各地鄉(xiāng)村進行巡演、與38個村寨共創(chuàng)村歌。
他們行走在中國大地上,演出、傾聽、創(chuàng)作、歌唱。他們用樸素、真摯的歌聲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無數普通人互相滋養(yǎng)、治愈。這是一群音樂社會工作者的21年跋涉。
在鄉(xiāng)村里
為村民創(chuàng)作歌唱接地氣的“田野之歌”
金色夕陽隱入山巒,湛藍天空逐漸變得深邃。石頭基底、土黃色磚墻、斜坡屋頂,“谷倉音樂廳livehouse”燈牌亮起,附近居民開著汽車、三輪車駛進公社,走進廳內。
在北京市平谷區(qū)同心音樂公社內,谷倉樂隊正在演出。這是一支有著21年歷史的樂隊。團隊成員曾是老師、小鎮(zhèn)青年、礦工,后來成為“北漂”一員。他們以前為城市打工青年歌唱,如今走向鄉(xiāng)村,為鄉(xiāng)村歌唱、創(chuàng)作。
舞臺上,鼓手、吉他手、貝司手就位,厚重的鼓聲響起,主唱許多用低沉的嗓音唱起原創(chuàng)歌曲《吾鄉(xiāng)》。結尾處,他用家鄉(xiāng)浙江海寧方言唱道:“吾在江南向北望,儂在夢里翻紅浪,今朝桃花又開放,平谷無恙好生長。”
臺下觀眾大多是平谷當地中老年居民,平時很少觀看搖滾或民謠現場演出。即使沒有完全聽懂歌詞內容,但大家的情緒還是被旋律感染了。演出到中途,原本端坐的阿姨們站起身來,隨著音樂節(jié)奏揮手、鼓掌。
55歲的朱阿姨感覺“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她鼓動72歲的王大爺拿著葫蘆絲和小音響上臺,吹奏一首《酒醉的蝴蝶》。王大爺的演奏與樂隊風格迥異,但二者在這場鄉(xiāng)村音樂會中奇妙融合。正像樂隊過去和現在的無數次演出一樣,他們在工地與工友共同歡呼,在村莊與老中青三代互動創(chuàng)作。
同心音樂公社的活動正在進行時,團隊的另一位主要成員孫恒則帶隊在重慶興順村走訪調研,聽村里的退休教師、鄉(xiāng)賢、老革命、老黨員講述個人故事、村莊歷史,與村民共創(chuàng)村歌。
拜訪途中,一位88歲的老人拿出了保存完好的薅草鑼鼓——一種集體勞動生產時會用到的傳統(tǒng)民間樂器。鑼鼓聲一響,附近居民都圍攏來。老人和村民臉上都露出笑容,孫恒內心也感到震撼。“這是從咱們大地里長出的音樂,我覺得特別接地氣,這種音樂直擊人心。”
“目前歌詞創(chuàng)作還沒有完成,后續(xù)我們可能會在曲調中結合這些本地的音樂元素進行創(chuàng)作。”孫恒說,每到一個地方,村歌的創(chuàng)作都盡量跟當地音樂元素結合。既要傳承傳統(tǒng),也要創(chuàng)新,同時要照顧到老中青三代村民的需要。
在工地上
在工棚中播種“打工者之歌”
“谷倉樂隊”最初成立時名叫“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后來曾更改名為“打工青年藝術團”“新工人藝術團”“新工人樂團”。那時,他們主要在城市的工地上為工友歌唱。
為工友演出的種子是某年冬天在天津一處工棚演出時埋下的。那時,孫恒在打工子弟學校做志愿者,認識了一些學生、家長。他第一次走進工棚為工友們唱歌,天氣寒冷,工棚沒有任何取暖設施,味道難聞,但大家像過年一樣熱鬧。工友也加入孫恒的演唱,用方言唱起民歌。
后來,孫恒、許多等人組建演出隊,創(chuàng)作打工歌曲,常常跑到工地演出。一個夏天傍晚,團隊來到某處學校工地。沒有專業(yè)設備,他們拿著鋼筋棍往地上一插,把話筒一捆,就開始唱歌。工友們剛剛下工,端著飯缸子,坐在磚頭上,放下安全帽,最初只是拘謹地聽著,后來開始“用力拍巴掌”,逐漸在音樂中松弛下來。
音樂創(chuàng)作、演出之外,他們也進行了大量與工人相關的社會實踐。2004年,團隊機緣巧合發(fā)行專輯《天下打工是一家》。后來,他們用賺得的七萬多元版稅在朝陽區(qū)皮村創(chuàng)辦打工子弟學校,招募志愿者做老師。2010年,團隊在平谷興辦“同心創(chuàng)業(yè)培訓中心”——實際接近于年輕打工者職業(yè)培訓班,為大家提升計算機等職業(yè)技能。
在巡演中
治愈他人也療愈自己
2017年,團隊開始在全國進行鄉(xiāng)村音樂會巡演,工作重心逐漸從城市轉向農村。連續(xù)三年,團隊每年都會進行大約1個月的巡演。陜西、山西、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四川、貴州……他們的足跡遍布中國大江南北。在近4萬里行程中,他們沿途舉辦大地民謠音樂會義演50多場,直接參與觀眾超過3萬人。
讓團隊成員路亮至今印象深刻的演出是在河南老井村。演出結束,他在院子里遇到了一位留守女孩,父母去世,叔叔嬸嬸在外打工,她跟著爺爺留在老家。他想到了自己遠在山東老家的孩子。
路亮常常想起對孩子的虧欠。2016年,他剛到北京不久,妻子和孩子來看望他,分別前去肯德基吃了飯。他借口上洗手間離開,原本一聲不吭的孩子突然從餐廳沖到門外:“爸爸,你跟我一起回家。你不要走!”
巡演結束不久,他創(chuàng)作了《孩子》。“這首歌送給那些留守孩子,也是送給自己。我們大多數人,為了理想和生活在外面打工。希望這首歌,能夠成為另外一種形式的陪伴,也是一種療愈。”路亮說。
在創(chuàng)作中
將心凝聚與38個村共創(chuàng)村歌
鄉(xiāng)村巡演途中的見聞觸動了孫恒,他萌發(fā)了村歌計劃的想法。孫恒記得,在四川一個村子,他們邀請村里一位70多歲的老人拉二胡加入演出。那位老人已經40年沒有拉二胡了,當他從屋里拿出那把滿是灰塵的二胡,絲弦聲重新響起,村民都聚攏來,老人臉上露出了笑容。
“相對城市而言,鄉(xiāng)村的精神文化生活、公共文化活動是比較匱乏的。國家實行鄉(xiāng)村振興其中一點就是文化振興。我們想通過村歌把老百姓的心凝聚起來,激發(fā)老百姓對村莊的熱愛。”孫恒說。
目前,團隊已經與全國38個村莊共創(chuàng)村歌。提起這項計劃,孫恒、許多都對團隊在鄂爾多斯木凱淖爾鎮(zhèn)的村歌創(chuàng)作印象深刻。他們先后在當地14個村莊與村民共同創(chuàng)作村歌。
“烏蘭吉林好地方,西靠灘來東靠梁。刨開黃土挖水庫,藍天白云綠草場。土打墻來蓋新房,親朋好友來幫忙。大鍋燉肉小鍋茶,邊吃邊喝邊叨啦。茄子開花顛倒顛,老人是咱一層天。馬蘭開花在路邊,村里回來了小青年。西蒙特牛排成行,阿白山羊都養(yǎng)上。春耕秋收不用人,一社五部幸福村。”這是團隊與烏蘭吉林村村民共同創(chuàng)作的村歌,村歌的治愈力正是源于與村民集體共創(chuàng)的工作方法。
許多說,歌詞的前三句源于村民對村莊歷史的回憶,以及對村莊自然環(huán)境、風俗的描寫。“叨啦”則是當地方言,意為聊天、嘮嗑。第五、六句通過比興的手法,前半句用村莊俗語描寫自然風物,后半句則表現了村里的某種文化特征,“老人是咱一層天”表達了對老人的尊重,“村里回來了小青年”則隱含著一則故事——一戶村民的兒子回村做起了養(yǎng)殖業(yè)。
“村民們從沒想過自己會寫歌創(chuàng)作,當他們真的把一首歌寫出來,并且融入自己的生活情感,心里就像樂開了花,特別痛快。這確實對他們自身是一種療愈。”許多說。
村歌不僅記錄了村莊的自然風貌、歷史變革、傳統(tǒng)習俗,還捕捉了村莊當下的變化。同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福建四坪村。在共創(chuàng)村歌過程中,他們請老人參加工作坊,拾起十多年沒唱過的地方戲(平講戲)。村歌創(chuàng)作完成后,本來被擱置了的當地劇團又建了起來,還有年輕人回鄉(xiāng)成立傳習所。
規(guī)劃
希望推動百個村莊進行村歌共創(chuàng)
二十一年來,樂隊名字幾經變化。不斷更改的稱呼反映了勞動群體的變化,也折射出團隊在音樂創(chuàng)作和社會實踐上的嘗試、突破、改變。
許多回憶,2002年,團隊成立之初只有3人,取名為“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隨著人員逐漸增多,他們改名叫“打工青年藝術團”。作為“北漂”一員的許多、孫恒等人,恰逢城市化、工業(yè)化浪潮,懷抱著音樂夢想的他們在工地、工廠為工友歌唱,也逐漸關注到周圍工友的故事,嘗試用音樂做表達。2009年,團隊改名為“新工人藝術團”,后來又改名為“新工人樂團”。
“當時我們覺得這個群體的方向是成為時代的新工人,不滿足于普通的生存狀態(tài),希望城市給這個群體更多的支持。”許多說,團隊名字的變化代表了打工群體的變化,也折射出團隊在音樂創(chuàng)作和社會實踐上的嘗試、突破、改變。2022年,團隊改名為“谷倉樂隊”,寓意為鄉(xiāng)村生產有機的精神食糧。他們不僅是“樂隊”,更是“音樂社會工作者”。許多說:“我們希望通過音樂等藝術形式觸及一些社會問題,試圖改變一些現狀。”
“處于困境中的人尤其需要精神上的動力。音樂可以帶給人勇氣、信心、力量、溫暖。”孫恒把過往二十一年的音樂創(chuàng)作和社會實踐粗略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城市化、工業(yè)化浪潮中,到工地、工廠唱歌,興辦打工子弟學校、打工者職業(yè)培訓班;第二階段,工作重心由城市轉向鄉(xiāng)村,創(chuàng)辦同心音樂公社,進行鄉(xiāng)村巡演,協(xié)助村寨進行村歌創(chuàng)作。
孫恒說:“我們能堅持21年去做這件事,原動力一定是來自內心深處。無論是以前在工地給工友唱歌,還是現在到鄉(xiāng)村唱歌,我的內心都在不斷豐富成長,這是一個雙向滋養(yǎng)的過程。”
路亮也把在鄉(xiāng)村的演出理解為一個互補的過程。“我覺得能到鄉(xiāng)村演出是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我們想表達的東西可以傳遞到更多地方,鄉(xiāng)村也需要精神文化生活。我們在演唱也在傾聽,我們也把村莊的特色用我們的形式記錄下來。”
“在鄉(xiāng)村巡演、與村民共同創(chuàng)作村歌的過程中感受到了祖國大地的遼闊、民族文化的多元和豐富。”許多回憶起此前在貴州侗族村寨演出時,當地有句俗語“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當地村民的生活也有大量自發(fā)的音樂歌唱。“一個人在生活中可能被擠壓得都佝僂著背了,在音樂中站起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堂堂正正去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是讓一個人站起來的過程,也是以歌養(yǎng)心。”
“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無論是為工友還是為村民歌唱,我們?yōu)閯趧诱吒璩某跣牟辉淖儭?rdquo;許多說。
孫恒期待著把同心音樂公社作為原創(chuàng)音樂人聚集地,吸引更多人參與到鄉(xiāng)村建設中,用音樂的方式助力鄉(xiāng)村振興。未來3至5年,他希望推動100個村莊進行村歌創(chuàng)作,也希望把集體創(chuàng)作的工作方法傳遞給更多人。
本版文/本報記者 陳靜
統(tǒng)籌/林艷 張彬 (來源:北京青年報)
編輯:譚鵬